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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网络大赛]《逃离北京》——剥茧抽丝,揭开34年前的迷案 [打印本页]

作者: biscayelia    时间: 2009-9-20 20:04
标题: [网络大赛]《逃离北京》——剥茧抽丝,揭开34年前的迷案
第一章 亡命大别山    第一节 飞来横祸      夕阳隐去了最后一抹余辉,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几颗疏星犹如仙子遗漏的珍珠,随意地撒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四周群山连绵,莽莽苍苍,偶尔有鸟儿扑棱棱地飞过头顶,栖落于两边的山林,一切复归于无边的宁静。    从昌平通往北京城区的简易公路上,车少人稀,两个年轻人奋力蹬着自行车,跑得满头大汗,灰头土脸。他们左胸前都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其中一人身着蓝丝林衣裳,看上去比较单薄,一人身着红卫兵军装,身体壮实。谁都没有说话,闷着头赶路。一辆解放牌汽车鸣着汽笛,从他们身边超过去,车轮扬起一股呛人的灰尘,待灰尘散去,那车已隐入沉沉夜色之中。四周漆黑无光,行人渐少,虫声低吟,公路两旁树木葱郁,蒿草连天,几座村舍胡乱地散落在空旷的原野上。    快到圆明园了。二人睁大眼睛,盯着坑坑洼洼的路面,骑车的速度并未减慢,车轮磕磕绊绊,接连跌进一个个路坑。这会儿,他们跃上一个大坑,紧接着就是一个下坡,两辆自行车加速下行,随时都有冲下沟壑的危险。蓝丝林青年赶紧去捏车闸,不料车闸毫无反应,自行车发疯般地冲下路坡,在一个坑口颠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到路边的沟里。    “江炳贤,快来拉我一把,哎哟……”蓝丝林青年咬牙喊道。    红卫兵青年赶忙应道:“林伯益,忍一下,我这就来了!”    话音未落,名叫江炳贤的红卫兵就跳下自行车,向林伯益跑来。江炳贤援着路边折断的小树,探到沟底,抓住林伯益的手臂,使劲地把他拉起来,然后又下到沟底,搬起挂在树桩上的自行车,爬到路面上。    车子摔坏了,不能再骑,二人只得推着车子快走。刚走两步,忽听得微弱的呻吟声,江炳贤停下脚步,小声说:“你听,路坡下面好象有动静,我们要不要看看?”    林伯益催促道:“黑灯瞎火的,在这荒郊野外,说不定是孤魂野鬼。快走吧,万一耽搁了,我怕见不到……”    江炳贤不再言语,沮丧地往前走着。这时,那个微弱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江炳贤再次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说:“听声音像是有人在陡坡下面,去看看吧!”    林伯益只好随江炳贤折回去。他们丢下自行车,从军用挎包里摸出手电筒照亮,攀着路边的野树枝,壮着胆子下到坡底。    手电光映出一辆侧翻的解放牌卡车,车门玻璃和挡风玻璃破碎,驾驶室里堆着一少一老两个人,他们头上流着血,年轻人左臂佩带“红卫兵”袖章,胸口紧抵方向盘,两腿卡在车门下面动弹不得,奄奄一息。老人压在红卫兵上面,脸往下埋着,似乎没有了气息。    江炳贤惊异地叫道:“出车祸了,赶紧救人!”    二人吃力地去拽变了型的车门,根本拽不开。正着急间,一辆卡车从远方急驶而至,在坡沟上面戛然而止。从车上跳下来七八个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呜呜啦啦地叫喊着一个人的名字,直奔坡底。其中一个队长模样的红卫兵攀上车头,把手伸进车窗,抓住驾驶室中受伤的红卫兵的胳膊,急切地问:“老头子怎么样了?”    “死了……”车内的红卫兵颤声吐出两个字,气若游丝。    “你说什么?死了?他虽然是牛鬼蛇神、反动权威,可上级说了不定死罪,我们怎么向上级交代?这个责任只能由你承担!”    车内的红卫兵轮了轮眼珠,艰难地抬起左手,指了指面前的江炳贤和林伯益,攒足全身的力气说:“都怪……他们……”    “什么?怪我们?”林伯益惊叫道,“我们是路过这里,听见动静,下来救人的!”    江炳贤同样异常吃惊,却是镇定地向队长解释道:“是呀,我们骑着自行车,刚从昌平赶回来……”    “不错,这车也是从昌平回来的,你们是不打自招!”队长冷笑道。    由于没有灯光,只有几束手电光晃来晃去,队长稚气未脱的面孔显得斑驳陆离,一双三角眼里射出凶光,恐怖得厉害。他以命令的口吻对林伯益和江炳贤说:“是不是你们谋害的,跟我们一起去趟公安局就清楚了。”    “什么?叫我们去公安局?我们还有事呢。”林伯益急急地说。    队长没有理会二人,喊了一声车内垂危的红卫兵的名字,没有回音。施救的几个红卫兵突然大声喊道:“刘建国,不好了,他死了!”    “死了?”名叫刘建国的队长猛地一怔,瞪着一双三角眼,气急败坏地嚷道,“快动手,把这两个人抓回去!”    话音未落,七八个红卫兵便一涌而上,向林伯益和江炳贤扑来。林伯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不知所措,就听见江炳贤大喊一声:“快跑!”他这才回过神来,顾不得搁在路上的自行车,撒腿就跑。    刘建国急忙招呼红卫兵追击,边追边喊:“站住!站住!肇事逃逸,等我们抓住你们,罪加一等!”    江炳贤一边奔跑,一边冲林伯益喊道:“关掉手电!”    林伯益赶紧关了手电筒,两脚如飞,拼命地向前跑去。冰点似的星星在空中乱颤,犹如在筛子中狂筛一般。二人不敢跑大路,只拣小路跑,翻过一道道田埂,穿过黑黢黢的圆明园,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林伯益体力不支,速度越来越慢,渐渐落在后面,又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江炳贤赶忙折回来,一把拉起林伯益,舍命地往黑暗的地方跑去,鞋子跑掉了也顾不得捡,直跑得精疲力竭,气息断绝,后面的喊声渐渐微弱,他们才放慢脚步,辨了一下方向,继续往前跑去。拐过两条小巷,眼前现出一大片建筑物,借着清冷的月光,能够看出大门上方的四个大字——北京大学。他们一头钻进大门,向校园深处跑去。钻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跑到南燕园的一座院门前,院墙上张贴着横七竖八的大字报。林伯益腰带上的钥匙跑丢了,只得哐哐哐地摇着门环,急急地喊道:“妈,快开门!”    过了几秒钟,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大门“吱扭”一声开了,露出一张中年女人清瘦的脸庞,借着从她背后投过来的廊灯光,可见她目光散乱,面容憔悴,犹如大病未愈。她见门前站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年轻人,轮了轮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林伯益和江炳贤大口地喘息着,一前一后闪进院门,没走几步,便瘫软在院子中。王君玮大吃一惊,诧异道:“伯益,小江,你们……出什么事了?”    江炳贤气喘吁吁地说:“王阿姨,有人……有人在追我们,林伯益……受伤了!”    林伯益倒在地上,仰着脸,有气无力地说:“妈,快别问了,有吃的吗?”    “有……”女人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语气坚定地说,“伯益,你跟江炳贤都快起来,到客厅里坐,我去给你们拿。”说话间,她吃力地把二人拉起来,扶到客厅的椅子上,转身去厨房端来一小筐馒头。    林伯益抓起两个馒头,一个递给江炳贤,一个留给自己,两个人狼吞虎咽起来。三五口便吃掉一个,再拿一个,顷刻之间,几个馒头就成了他们的腹中之物。女人发现儿子和江炳贤都光着脚板,赶紧找来两双球鞋,又打来一盆温水,嘱他们洗脚穿鞋。林伯益把脚板往洗脚盆里放,脚板刚一沾水,他就“啊”地大叫一声,快速将脚提起。女人蹲下去,发现儿子额头上流着血,脚底扎满密密麻麻的利石针刺,鲜血淋漓,她失声叫道:“伯益,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妈,您先别问,回头我再告诉您。”林伯益勉强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瓷般的牙齿,转瞬便愁上眉头,说,“江炳贤陪我回来是看望我爸的,我爸呢?他的病不要紧吧?”    女人缓缓地转过脸,声音悲凉地说:“他的病很重……说是今天晚上送回来医治,都这么晚了,还没见他的人影……”    江炳贤停住穿鞋的手,翘起脑袋,惊疑地说:“王阿姨,前段时间林叔的身体还非常健康,怎么突然得了重病?”    林伯益大脑里“嗡”了一声,不敢想象爸爸得的是什么病,他怨恨妈妈在关键时刻没有坚定地站在爸爸一边,甚至检举揭发了爸爸的问题,“爸爸的重病一定跟妈妈的背叛有关!”他恨恨地想。刹那间,林伯益瞪着女人,冷冷地问:“我爸……到底在哪儿?”    “……”女人无力地摇着头。    林伯益突然站起来,双手抓住女人的双肩,使劲地摇晃着,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为什么要检举揭发他?”    女人像一根木桩,毫无反应,双腿突然一软,昏倒地上。    江炳贤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上前扶住女人的肩膀,呼叫道:“王阿姨!王阿姨!您怎么了?”    林伯益不相信妈妈会被几句话击倒,认为妈妈是装的,是在演戏,仍然责问不止。在看到妈妈毫无反映时,他才担忧起来,跟江炳贤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妈妈搀扶到桌子边的圈椅上坐下。正不知如何是好,院外猛然传来狂乱的砸门声,接着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有人看见你们跑进来了,快开门!”    林伯益和江炳贤脸上露出惊惶之色,不知失措。女人在梆梆梆的砸门声中苏醒过来,强撑着站起来,叮嘱林伯益和江炳贤躲进卧室,她捋一下头发,整了整衣服,走出客厅,向院门走去。眼见院门快被砸破了,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她艰难地抽掉门闩,还没来得及拉开院门,院门就被强力推开了,门扇重重地撞在她头上,把她撞了个趔趄。她捂着额头,惊恐地望着门外几副凶神恶煞般的年轻的面庞,颤声说:“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窝藏罪犯,还问我们?你是王君玮吧?等我们找到了人,看你如何交代!”刘建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恶狠狠地说。    一群红卫兵蛮横地推开王君玮,闯进院门,警犬一样到处寻嗅。有人看到客厅地上冒着热气的瓷盆和沾血的袜子,兴奋地说:“肯定在屋里,搜!”    王君玮陡然来了勇气,抢先一步跑到卧室门前,伸开双臂,把着门框,以无畏的气概说:“你们这叫私闯民宅,是违法犯罪,我要到革委会去告你们!”    “告我们?你以为你检举揭发反动学术权威就立功了、清白了?我告诉你,你的问题还没有完全搞清楚。闪开!”刘建国睨着王君玮,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推开,闯进卧室。    王君玮后退两步,摔到地上。她惊恐地望着那帮犹如鬼子进村的红卫兵,顾不上疼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然而,卧室里空无一人,红卫兵搜遍了整座房子,一无所获。刘建国回过头来,冲着王君玮歇斯底里地叫道:“王君玮,你说,到底把他们藏到哪儿了?”    王君玮心中虽然颇为疑惑,嘴角却浮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对凶神恶煞般的刘建国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其实,林伯益和江炳贤早在王君玮去开院门之际就援着院墙边一棵老槐树越墙逃走了。他们跑出南燕园,跑出那片茂密的树林,还能听见红卫兵的抽打责骂声和分兵布阵要抓捕凶手归案的咆哮尖叫声。他们疯狂地往前跑去,逃出北大校园,又跑过两条长长的街道,直到那些抽打声、叫喊声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他们才瘫在街边一家打了烊的烧饼店前,大口地喘息着,脱下鞋子。鞋子里满是鲜血,脚板钻心地疼。想到无端突遭飞来横祸,他们后悔不迭。    江炳贤垂头丧气地说:“都怪我多事,要不是想去救人,哪会摊上这个倒霉事?”    林伯益虽然痛恨妈妈出卖了爸爸,但想到妈妈为了掩护他们而遭到的抽打和责骂,他仍不免一阵揪心,蹙着眉头说:“你说,那个该死的红卫兵,为什么会在断气之前诬陷咱们?”    江炳贤摇了摇头,叹息道:“出了人命案,可能是怕受到责罚吧。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红卫兵呢?简直是混进红卫兵的败类!”    林伯益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堪。    江炳贤冷静下来,喃喃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一定会在你家守株待兔,你妈妈遭罪了。我们甭想在北京待下去了,唯一的活路就是逃出去。”    “逃出去?”林伯益缓缓地转过脸,怔怔地望着江炳贤,凄然一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北京之外没有我们的亲戚,我们能逃到哪里?再说,即使有亲戚,他们也会顺藤摸瓜找到我们。真后悔,不该往家里跑……”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与其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不如逃之夭夭,再作打算。”江炳贤深思熟虑地说,“明天肯定有下乡的,我们想办法混进下乡队伍插队去。只要远离北京,到了广阔的农村,就如鱼入海、鸟归森林,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以后有的是伸冤的机会,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面见毛主席,向毛主席伸冤。”    林伯益清晰地记得,学校在一个月前专门召开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动员会,邀请插队知识青年和农村干部群众到学校做报告,并给报名下乡的青年学生派发购物票,张榜公布新一批下乡知青名单,举行欢送会。几天前,海淀区革命委员会招生分配就业领导小组安置就业办公室还在天安门广场举行隆重的知青下乡插队仪式,给下乡知青派发盖有大红公章的乘车证。林伯益属于“黑五类”,虽然报了名,却没能获得批准,便死了下乡插队的念头。如今被一个死人诬陷,实在是走投无路,被逼上梁山。    “眼下,也只有逃离北京这一条路可走了。可是,咱们这一走,你弟弟江炳良怎么办?”林伯益眼里满是迷茫。    江炳贤叹息一声,无奈地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听天由命吧。”    “万素芬怎么办?我不能把她丢在北京不管!”林伯益又说,声音虽低,却掷地有声。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了她?”江炳贤烦躁地说,“她要是跟着我们,吃苦不说,还会受到连累,你忍心吗?”    林伯益不能忍受与万素芬天各一方、生离死别般的生活,沉默了几秒钟,他斩钉截铁地说:“即使逃亡,我也要在逃亡之前见她一面!”    “她家在什刹海,我们脚伤严重,身无分文,连坐车的钱都没有,怎么去找她?再说,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火车站,晚了恐怕就走不掉了。”    “就是爬,我也要爬到什刹海!”林伯益从齿缝里吐出一句话。    从海淀拐道什刹海去火车站并没有绕行太多的路,天亮前赶到火车站是可能的。江炳贤不再言语,他拉起林伯益,顺着朝南的大街,一瘸一拐地走去。走了两里多路,林伯益就走不动了,脚板疼得厉害。他们看到一辆进城的马车,慌称遭了报复,要赶回家,骗得车夫信任,上得马车,顺顺当当地来到什刹海。下了马车,穿过几条胡同,走到一座院门前。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弯月偏西,万籁俱寂,四周墙根的虫子发出针尖般的低鸣。江炳贤警惕地望风,林伯益抬手敲门。敲门声在静夜里十分清脆,传播很远。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林伯益又敲了敲门,过了片刻,听见一个女子警觉的声音:    “谁?”    “小芬,是我!快开门!”林伯益对着门缝低声喊道。    院内传出一阵小跑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露出一个女孩的面庞,月光下清丽煞白,楚楚动人。是万素芬。万素芬看到二人,异常惊讶,吃吃地说:“你……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林伯益“嘘”了一声,低低地说:“不要多问了,我们出事了……天亮之前离开北京,去农村插队,来跟你告别。”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万素芬浑身打了个激灵,紧张地问,“昨天在昌平时,还不见你们说插队的事,怎么这么快就决定了?”    “一两句话说不清,等有机会再告诉你。”林伯益望着月光下万素芬闪亮的眸子,急促地说,“你这里不能久留,我怕夜长梦多。小芬,你去睡觉吧,我们要赶紧离开。到了农村,我想办法给你写信。记住,不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任何人!”    江炳贤拉了一下林伯益的衣袖,转身往夜色中走去。    万素芬愣怔了两秒钟,突然追出院门,喊道:“等一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二人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子,吃惊地望着万素芬。林伯益脱口问道:“你爸和你妈怎么办?”    “他们……离婚了……”万素芬紧咬嘴唇,眼泪夺眶而出,“红卫兵说我政治立场有问题,是非不分,明天一早还要抓我去批斗,我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    江炳贤疑惑地问:“你妈不在家?”    万素芬哀伤地说:“她不会回来了……”    林伯益和江炳贤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随万素芬走进院门。    万素芬关好院门,领他们来到客厅坐下,从房间里拿出一套红卫兵衣服,嘱林伯益换上。    林伯益说:“我换上这套衣服,你穿什么?”    万素芬说:“为了安全,你还是换一身衣服。我穿身上的衣服就可以了。”随后,她一头钻进房间,快速地收拾好衣物和书籍,装了满满两个提包,把家里能找到的钱、粮票和布证统统带上,走出房间,把林伯益换下来的蓝丝林衣服塞在墙角里,又到厨房里把所有能带的干粮都装进绿军包。    林伯益蹙着眉头说:“看你带这么多东西,似乎要把整个家都搬空了,用得着吗?”    “怎么用不着?”万素芬扬着眉毛说,“你们两个都空着手,身无分文,我们到了农村怎么办?总得吃穿用吧?”    江炳贤说:“小芬说得对,有备无患。走吧。”    林伯益不再支声,跟江炳贤每人提着一只提包,抬腿就走。万素芬关好窗户,熄灭灯泡,锁好屋门,步到院中,回头望了一眼住了十七年的房子,这才跨出院门,“咣当”一声挂上铁锁,踏着渐尽的月色,快步追了上去。    (待续)<center></center><center>作者:林平001 回复日期:2009-08-30 20:53:30 </center>  第二节 混入知青队伍      一九六八年五月,京城的凌晨仍然有些凉意。三个年轻人由于心情紧张,并不觉得寒冷。他们溜出万家四合院,经地安门到景山公园,穿过王府井大街,往北京火车站方向疾步而去。前面是灯火通明的长安街,不时有车辆驶过,鲜见行人。跨过长安街,火车站便近在咫尺。他们正要横穿长安街,忽见一队人马从火车站方向奔跑而来,口中叫喊着什么,听不大真切。他们心中猛一哆嗦,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那队人中有人冲他们叫喊:“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只得站住,待那对人马跑到跟前,才发觉是佩戴毛主席像章和臂章的红卫兵。林伯益和江炳贤心中狂跳,惟恐是追击他们的红卫兵堵截而来。江炳贤硬着头皮说:“我们要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你们是哪一批的?”其中一个红卫兵拿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    “我们是……去北大荒的。”江炳贤浑身直冒冷汗,随便编了一个地名,同时捏紧了拳头,朝林伯益和万素芬使了个眼色,“你们说,是吧?”    “是……是……”林伯益连连附和道。    万素芬紧张地望着红卫兵,两小腿哆嗦不已。    “哦,是去北大荒的,不错。”红卫兵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点了点头说,“你们怎么没有跟大家一起坐车去火车站?”    “噢,是这样的,我们刚才要方便一下,感觉离车站不远,就下来了。”江炳贤做了个小便的动作。    “来,看一下你们的乘车证。”小头目说。    林伯益心中大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拿眼瞅着江炳贤。江炳贤赶忙放下提包,打开拉链,从中翻找着什么,一边翻找还一边自言自语:“乘车证,我记得收起来了,放哪儿了呢?”他摸遍了提包,也没摸到乘车证,紧蹙眉头想了想,忽然拍着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焦急地望着林伯益和万素芬,懊恼地说:“看我这记性,由于走得太急,乘车证落在我家桌子上了,这可怎么办?”    “怕你们是假的吧?”一个红卫兵哼哼道。    “这能有假?响应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江炳贤站起来,急切地说。    话音未落,另一个红卫兵就摆摆手说:“火车马上要开了,你们赶快走吧。”他用胳膊碰了碰那个红卫兵,耳语道:“乘车证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不要多管闲事,随他们折腾去。”    小头目又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忙,江炳贤连说不用,红卫兵们向他们敬了个礼,转身向前走去。    他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万素芬捂着怦怦狂跳的心口,说:“江炳贤,乘车证真的落在你家了吗?你怎么知道这个时候有去北大荒的车?”    “哪有乘车证呀,都是临时瞎编的,没想到瞎猫碰上了死老鼠。”江炳贤得意地说。    “我们真的要去北大荒吗?”林伯益望着江炳贤说。    “看情况吧。”江炳贤说。    三人自北向南跨过长安街,一路议论着陌生的北大荒,仿佛北大荒真的成了他们的归宿地。来到北京站时,东边天际露出了淡青色的光亮,广播里正播送着激情澎湃的革命歌曲: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到哪里去,    哪里艰苦哪安家。    祖国要我守边卡,    扛起枪杆我就走,    打起背包就出发,哎……      站前广场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更多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大多身穿不带领章的军装,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青春的脸上洋溢着激情和憧憬。一些为子女送行的家长,脸上表情各异。    江炳贤不敢加进进站的队伍中,惟恐被人看出破绽,他叮嘱林伯益和万素芬留心四周的动静,自己走近一个身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说:“同志,我们是去北大荒的,赶火车。”    工作人员乜斜着江炳贤说:“你们去北大荒?怎么现在才来?火车已经开了。”    江炳贤说了声“糟糕”,紧张地四下观望着,茫然无措。在他们两丈开外的地方,是五个身着便装的学生,三男两女,焦躁不安地说着什么。江炳贤示意林伯益和万素芬向便衣学生靠拢几步,细听他们的谈话。    一个十六七岁的矮个子女生对一个高个子男生说:“康嘉昆,说好了八个人一起走,怎么只来了我们五个呀?姚伟他们怎么没来?”    一个长眉毛的文弱男生截过话头道:“他不来,我们倒省心了,谁知道他会给我们添什么乱子。”    名叫康嘉昆的高个子男生望着文弱男生说:“柏一鸣,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不是一句空话,要落实到行动上,现在是关键时刻,一个人都不能掉队。”随后,他睨着一个圆脑袋男生说:“白俊水,你昨天还说姚伟他们今天会准时跟我们汇合,眼看天都亮了,他们人呢?”    “我也不清楚,没想到关键时刻他们当了逃兵……”名叫白俊水的男生急得面红耳赤,嗫嚅道。    江炳贤听到这里,突然跨前几步,站到五个人身边,急切地说:“我们也是插队的,可是我们掉车了,你们不是还差三个人吗?要不这样,干脆咱们一块儿走,反正是上山下乡,到哪里都是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五个人几乎同时转过身来,见身边站着三个陌生学生,面面相觑。康嘉昆的目光在同伴和江炳贤之间来回巡弋着,迟疑道:“这个……能行吗?”    “怎么不行?咱们都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到广阔的农村战天斗地。”江炳贤抑制住突突的心跳,反问道。    康嘉昆问:“你们是去哪里的?”    “我们是去北大荒的,可是,我们掉车了。”江炳贤说,“你们呢?”    “我们是去大别山区的。”长眉毛男生抢过话头,望着江炳贤和林伯益,高兴地说,“人多力量大,谁去都一样,革命不分对象,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我赞同!我们两个女生太孤单了,再加一个女生做伴才好。”矮个子女生把目光移到身边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生脸上,鼓动说,“王金花,你说是吧?”    王金花扎着两条辫子,年龄与矮个子女生相晃。她冲万素芬友好地点着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万素芬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忙冲矮个子女生和王金花感激地一笑。    矮个子女生也冲万素芬笑了笑,友好地伸出手说:“我叫叶红,你叫什么名字?”    万素芬握住叶红的手,满脸灿烂地说:“我叫万素芬,很高兴认识你。”    康嘉昆见大家热烈地交谈着,面露难色道:“你们没有乘车证,即便我们同意咱们一起走,你们也坐不了火车呀。”    白俊水赶忙说:“他们三人的乘车证都在我这里,就是担心万一他们来不了,可以让给别人。”    康嘉昆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我们往南,你们往北,不是一个道上的,万一闹出什么问题,谁来负责?”    “这能出现什么问题?你没听见广播里唱的吗?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反正都是去广阔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要咱们的心永远跟着毛主席,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江炳贤信誓旦旦地说,青春的脸上写满坚毅。    说话间,忽见前面一阵骚动,原来是各区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在清点上山下乡知青人数。林伯益和万素芬心中突突直跳,紧张地望着江炳贤。江炳贤瞥了一眼清查人员,压抑着心中的恐慌,镇定地对康嘉昆说:“既然你们不愿意接受革命同志,我们也不勉强。那边还有很多下乡知青,我们再找别人去。”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    康嘉昆看到柏一鸣和叶红期待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喊住江炳贤说:“你等一等,我同意咱们一起走,赶紧报上你们的姓名、学校、班级,一会儿清点人数要用。”    三个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赶紧报上各自的信息资料。此刻,两队人马合并一处,江炳贤和万素芬跟康嘉昆和叶红等人热烈地交谈着,似乎忘记了危险的处境。林伯益想到自己如惊弓之鸟逃亡大别山,跟那些啸聚山林的草寇无二,前途未卜,高涨的情绪消沉了许多。    忽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提着行李包,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来,老远就喊:“康嘉昆,我来了!”    “姚伟,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一样,要当逃兵呢。”康嘉昆脸上露出喜色说。    柏一鸣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瞪着姚伟,紧攥拳头,眼里似乎能喷出火来,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不去了!”话音未落,他就背上背包,转身离去。    “柏一鸣,你怎么能不去了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是逃兵行为!”叶红冲着柏一鸣的后背说。    姚伟乜斜着柏一鸣,从红赳赳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以挑衅的口吻说:“只要是黑五类、臭老九,我们红卫兵就要对他们实行无情的无产阶级专政,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打击他们。怎么样,不服是吧?小心我连你一起批斗!”    “别以为就你是顽主,你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柏一鸣猛然停住脚步,转身冲着姚伟说,“你今天说话不算数,你就是阶级敌人,是混进革命队伍的特务!”    姚伟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扬起肉乎乎的拳头,冲着柏一鸣猛扑过来,嘴里嚷道:“怎么?还想报什刹海冰面上的仇吗?你以为你老子是个什么破局长,就能对红卫兵反攻倒算吗?我今天就要收拾你这个黑五类!”    柏一鸣甩掉背包,犹如一头发怒的豹子,迎着姚伟的拳头冲了上去,二人扭打在一起,辱骂声,叫喊声,乱成一团。柏一鸣明显不是姚伟的对手,不到两个回合就被撂翻在地,他撕扯着姚伟的衣领不撒手,两脚乱踹。    人们一时手足无措,叶红急得直搓手,喊道:“别打了!别打了!”    江炳贤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丢下提包,冲上前去,一把将姚伟拽起来,掰开二人相互拉扯的手,身上挨了一通拳脚。    柏一鸣和姚伟的脸上都挂了彩,褂子上的纽扣也被扯落了几颗,他们各自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眼睛发红,仍在伺机决斗。    江炳贤严肃地说:“以后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要团结一致,互相帮衬点儿,不能内耗、窝里斗……”    话音未落,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已来到九人面前,除了两个身穿公安制服的民警,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红卫兵,其中一人似乎就是昨夜追捕江炳贤和林伯益的那个名叫刘建国的红卫兵队长。林伯益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盯着那人的面孔瞄了几眼,虽然光线不好,但还是从对方的眼神和面部轮廓上还是能够确认此人确是刘建国。“难道他们一直在暗中跟踪着我们?或者他们的爪牙嗅到了什么味道?”林伯益猝不及防,快速地朝江炳贤使了个眼色,佯装眼睛里刮进了沙子,捂着面孔弄眼睛,却是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你们,是哪个队的?这个时候怎么还在这里武斗?”领头的冲柏一鸣和姚伟喝道。    康嘉昆掩饰着心中的恐慌,赶忙说:“我们是去大别山的,刚才闹了点误会,对不起,对不起……”    领导翻看着名册,头也不抬地说:“报上你们的名字!”    江炳贤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抢着说:“是这样,我们原计划八个人,因为斗争的需要,临时换了两个人,加了一个女同学,大家的名字是:康嘉昆,叶红,王金花,柏一鸣,姚伟,白俊水,江炳贤,万素芬,肖东坡……”    康嘉昆手指林伯益,望着江炳贤,疑惑地说:“他不是林……”    “是的,临到该出发了,他的眼睛里落进了沙子。”江炳贤截过康嘉昆的话头,对领导和队长抱歉地一笑,特意加重了“临”字的语气。    刘建国盯着林伯益,冷不丁地问:“要紧吗?”    “不……不要紧……”林伯益颤声说,两腿筛糠一般,哆嗦不止。    这时,车站广播说,从北京站发往武昌方向的火车开始检票进站,请往武昌方向去的旅客和知青赶快进站上车。江炳贤犹如得到了特赦令,赶忙说:“康嘉昆,我们走吧,一会儿赶不上火车了。    康嘉昆对清点人数的领导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话,遂命各人拿出乘车证,列队进入候车室,快速来到站台。车站内,不时有火车进出,车轮滚滚,声响隆隆,一派紧张繁忙的景象。江炳贤和林伯益跟随康嘉昆一行人鱼贯涌上火车,原以为因少一张乘车票而遇到麻烦,此刻竟是没有遇到丝毫阻力。他们找到各自的座位,把提包放在行李架上。江炳贤跟林伯益和万素芬挤坐在两个人的座位上,擦去头上的汗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万素芬悄悄地问林伯益:“刚才那个红卫兵问你话时,你的腿怎么哆嗦呀?”    “那个人就是昨天夜里要抓我们的人,吓死我了!幸亏在你家里换了衣服,不然,这回我就完了。”林伯益附在万素芬耳边说,而后侧头问江炳贤,“你怎么把我的名字说成了肖东坡?”    “是呀,江炳贤,他明明叫林伯益,怎么又叫肖东坡?”坐在对面的康嘉昆乘机问道。    江炳贤闪了闪眼睛,为自己这一急中生智感到高兴,却是对康嘉昆哈哈一笑说:“你有所不知,林伯益的诗文在我们学校可谓第一人,将来定是李杜之人,同学们都说他是东坡第二,叫他小东坡,小和肖是谐音,我就称他为肖东坡了。”说到这里,他转而望着林伯益,眨着眼睛说:“是不是,林伯益?”    林伯益对江炳贤的用意心领神会,赶忙摆手说:“真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此时,天色大亮,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给火热中的北京城披上一层金灿灿的外衣,知青们显得朝气蓬勃,热烈激昂。在火车开动的前一刻,一群手持棍棒和绳索的红卫兵突然叫喊着跑上站台,杀气腾腾,为首的正是刘建国。江炳贤暗暗吃了一惊,赶紧朝林伯益使了个眼色,将脸转向另一边。林伯益捏了一下万素芬的手,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万素芬惊恐地望着站台上的红卫兵,胆战心惊。刘建国领着红卫兵正要登车搜查,车门忽然关闭,火车在一声长鸣的汽笛声中徐徐启动,把他们甩在身后。他们望着呼啸远去的火车,嘴里骂骂咧咧,无奈地走了。江炳贤和林伯益绝处缝生,这才缓过气来,下意识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几近虚脱。    车厢里异常热闹,来自各区各校的青年学生很快成为朋友,热烈地交谈。叶红忽然提议说:“我们大家聚在一起还不熟悉,这样吧,我们来报一报各自的学校、年级和年龄吧,好不好?”    “好!”大家一致赞成。    “那好,我先说。”叶红一甩短樱樱的头发说,“我和王金花跟康嘉昆都是三十五中的,我上初中三年级,十六岁。”    “我跟柏一鸣、白俊水、姚伟都是高中,我上高中三年级,十八岁。”康嘉昆说。    “我也十八岁,跟康嘉昆一个班,高三。”姚伟说。    “我十七岁,高中二年级。”白俊水说。    “我也十七岁,高中二年级,跟白俊水一个班。”柏一鸣说。    “我和林伯益、万素芬都是北京四中高三年级的,一个班,我十九岁。”江炳贤说。    “我十八岁。”林伯益说。    “我也十八岁。”万素芬说。    这时,大家的目光都投在王金花身上。王金花一直默默地望着窗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大家热烈的话语似乎充耳不闻。叶红喊道:“王金花,该你了。”    王金花似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从窗外收回目光,红着脸说:“我十五岁,跟叶红一个班。”    叶红说:“我们这九个人当中,老大和老幺都非常清楚,老大是江炳贤,老幺是王金花,以后,我们要尊老爱幼啊。”    大家一哄而笑,开始热烈地议论着插队后的生活。康嘉昆瞥了江炳贤一眼,皱皱眉头,没有言语。    林伯益的心飞回了南燕园的家,他不知道爸爸的病情如何,不知道红卫兵是否打伤了妈妈,一些残酷的回忆令他不寒而栗。一年前的一个周末,林伯益去看望下放工厂劳动的妈妈,正碰上造反派高喊口号,把王玮君的脑袋摁在地上批斗,原因是王玮君在繁重的劳动之余练过一些字,有人在她丢弃的那些废纸里发现有的纸上写有“毛主席”、“心”、“黑”五个字,称她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他害怕极了,躲在礼堂的一个角落里哭泣。造反派把他揪到王玮君面前,让他批斗她,他望着妈妈凄苦的眼神,怎么也举不起拳头……不久,他被做为中学生代表派到通县农村参加“四清”工作队,他唯一的梦想就是考上北京大学,做一个闻名全国的学术权威,而但凡有资格考大学的,都要被派往远郊县参加政治活动,接受锻炼。两个月后,他被转到昌平,跟江炳贤一起工作,不料风云突变,一家中央报纸突然以整整半个版的篇幅刊登了一篇批判他父亲林言衡的文章,接踵而至的是林言衡整天被押去参加各种批斗会、学习班,跟牛鬼蛇神没什么区别。林言衡的北京大学副校长的职务虽然没被撸掉,却是有名无实。此一事件很快波及林家人,林伯益因此而被排斥在红卫兵组织之外,王君玮也被抓去批斗。在造反派的逼迫利诱下,王君玮检举揭发了林言衡的问题,虽然暂时被释放回家,却是整天神情恍惚,目光呆滞。那个时候,许多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一夜之间悬梁自尽、煤气窒息、沉冤湖底和割脉自杀者不计其数,林伯益担心爸爸会受不了折磨而失去活下去的信心,就每天从昌平给爸爸寄去一封信。为了不让红卫兵在信中查出问题而给爸爸惹来杀身之祸,他发出的每一封信都不着一字。即便如此,他仍然从别的渠道得到了林言衡将大祸临头的消息。两天前的下午,他接到妈妈的信,说是得到有关部门的通知,林言衡的情绪很不稳定,又得了重病,红卫兵很快将会把他送回家。妈妈在信上写道:“我已跟你爸爸划清了界限,不好照顾他,你抽空回来看看吧……”他心急如焚,一夜未眠,昨日下午冒着被批斗的危险,说服江炳贤跟他一起回城看望爸爸,不料为了救人竟被诬陷为杀人凶手,是妈妈在关键时刻拼命用身体挡着红卫兵,他和江炳贤才得以翻墙逃脱,妈妈一定会遭到红卫兵的无情批斗和殴打,一年前那个悲残凄惨、恐怖暴烈、自相残杀、充满血腥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残酷地啃噬着他的灵魂……    “林伯益,你哭了?”万素芬悄声说道,她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替林伯益擦去泪水。    这一幕,被正在唱歌的叶红看在眼里,心尖陡然颤了一下。    (待续)<center>作者:zdbgm2009 回复日期:2009-08-30 22:34:30 </center>  楼主文笔不错,只是为什么发三道帖子呢?<center>作者:龙七少爷 回复日期:2009-08-31 09:09:47 </center>  明天该上班了,今天起了个大早,首先要做的自然是支持佳作。<center>作者:林平001 回复日期:2009-08-31 09:29:05 </center>  作者:zdbgm2009 回复日期:2009-08-30 22:34:30        楼主文笔不错,只是为什么发三道帖子呢?    谢谢兄弟!  主要是想把帖子保存到我的博客中,而在发前两个帖子时,我的博客没有开通,保存不上去,后来才知道怎么弄的。  不好意思,请谅解!    <center>作者:林平001 回复日期:2009-09-01 20:36:26 </center>  第三节 桂花岗遇险      火车犹如一条绿色巨龙,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奔驰南下,碧绿的田畴,树木掩映下的村舍,阳光下劳作的社员和悠闲的耕牛,以及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车窗外急遽后退,一闪而过。几个男生趴在车窗前,贪婪地观赏着原野景色,感叹道:“我们将在跟这里一样的广阔天地里扎根发芽,用我们的双手播种,用我们的双手收获,那该是多么伟大啊!”林伯益和江炳贤没有心情去听别人的感叹,只是呆呆地坐在一边,各怀心事。火车逢站必停,前进的速度并不太快。每到一站,都有成群接队的红卫兵和串联的青年学生上下火车,每人手中都举着一个小红本本,唱歌,喊口号,令人目不暇接。白天易逝,黑夜降临,学生们继续唱歌、喊口号、背诵毛主席语录,折腾了一天,终于悃了,纷纷打着哈欠,或趴或靠,渐次沉入梦乡。车厢里一片沉寂,只闻车轮滚滚的声音。    睡梦中,林伯益突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说是到了目的地。他睁开眼,见火车静静地停靠在一座小站上,康嘉昆等人都在拿取行李准备下车。此刻是凌晨三点钟,车窗玻璃上,雨水肆意横流,站台上湿漉漉的,晃着一滩一滩乌黑的雨水,灯箱牌子上昏昏映出“信阳”两个字。林伯益赶紧叫醒万素芬,提着行李随江炳贤和康嘉昆一行人走下车厢。寒风夹杂雨丝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赶紧裹紧单衣,往出站口走去。    下车的知青不少,黑压压一片,足有几百号人。出站口两侧分立一名荷枪持弹的军人,其中一侧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公安民警,手里拿着几页纸,纸上印着一个个头像和文字,看样子像是通缉令。    林伯益心中狂跳不已,扯了一下江炳贤的衣袖,迟下脚步,落在别人身后。他弯下腰,佯装系鞋带的样子,低声而急促地说:“通缉令,怎么办?”    江炳贤镇定地说:“跑是不可能的,没等跑出火车站,就会被人抓住。再说,事情才过去一天,通缉令不会下来这么快,坦然一点儿,闯关!”而后朝催促林伯益快点走的万素芬使了个眼色,哈哈一笑说:“肖东坡,我们掉队了,快跟上。”    林伯益直起腰杆,大步流星地追上万素芬。走到民警身边时,民警把他们的面孔跟纸张上的头像仔细查对了一遍,摆手放行。林伯益和江炳贤对视一眼,放下心来,朝前走去。没走出两步,忽听民警突然用生硬的信阳话喊道:    “你们三个,回来!”    林伯益全身颤栗了一下,僵僵地转过身子,提心吊胆地随江炳贤和万素芬一起折回出站口,脑海中紧张地盘算着如何度过这突如其来的险情。    一个民警递过来一个小本本,说:“这是你们的证件吗?”    那是一个学生证,里面写着万素芬的名字,贴着万素芬的照片。江炳贤的脸上立马堆满笑容,连连对民警说:“是的是的,谢谢您,警察叔叔!”    民警表情异常复杂,似笑非笑道:“你叫我叔叔?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呢。”    江炳贤闹了个大红脸,冲民警笑了笑,后退几步,转身追上康嘉昆一行人,走进一间挤满了人的大房子里。他掸掉衣服上的雨水,一脸茫然。    这是一间狭小而陈旧的候车室,房顶由油毛毡搭接而成,四面透风,雨水不住地从破碎的高窗中漂进来,洒在人们身上,寒气袭人。中间几排木条凳上坐了四五十号人,更多的人站着,或靠在黑糊糊的青砖墙壁上,或倚在虫蛀的木头柱子上。他们来自全国各个大城市,虽然衣着单薄,却是兴高采烈,豪情万丈,南腔北调,呜呜哇哇。天色大亮时,两人打着伞从雨地里跑过来,站在候车室门口,大声说话,大意是把大家分配到各县各公社的青年点。    康嘉昆一行人要去的地方是在大别山腹地的桂山县桂花公社桂花岗生产队。一阵骚动之后,康嘉昆这组人被领到售票厅门口,那里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身穿中山装,三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一身肥膘,头发自然卷曲,一双小眼睛贼溜溜地转个不停。另外一个通信员模样的年轻人,给每人发下一把红色竹杆油脂伞,然后指着中山装,操着一口地方口音说:“他是桂花公社革委会主任柳振国同志,大家欢迎柳主任讲话。”    知青们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万素芬和叶红虽然讨厌柳振国贼眉鼠眼的长相,却还是率先鼓起了掌,王金花和六个男生也跟着鼓掌。柳振国咧开嘴巴,干咳两声,一边点头,一边伸开双臂往下压了压,目光在大家脸上睃了一遍,最后落在万素芬的胸脯上,像苍蝇粘着糖纸一样动弹不得。    万素芬红了一下脸,说:“柳主任,您快讲话吧,我们可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呢。”    柳振国赶忙移开目光,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茶,欢迎大家前去桂花公社插队落户,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们桂花公社的重视和爱护。为了这个光荣而伟大的时刻,我们已经期待了好些日子,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过一会儿,你们就跟我走,下面,我讲一下注意事项……”    林伯益对柳振国猥琐的举止异常反感,心中暗自思忖:“还如火如茶呢,字都不认识,还当革委会主任?简直就是流氓!”他没有听清柳振国下面的讲话内容,直到听得一阵掌声,才发现柳振国的话讲完了。    大家撑开油脂伞,提着行李包,冒雨跟随柳振国走了一段污水遍地的路,来到街边一家旅社前。早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下一个白面馒头和一根油条,算做早餐。大家狼吞虎咽,不到一刻钟,手上的馒头和油条就没了踪影。站在雨地里等了半晌,一辆破烂的敞蓬汽车晃晃荡荡地开过来。柳振国钻进司机笼,九个知青和通信员一起爬上后面的拖车,汽车便嘎吱嘎吱地开动了,犹如一架行将散架的牛车。穿过一条弯曲破烂的街道,拐了两个弯,钻过一座铁路涵洞,驶离信阳城,沿一条简易公路往东而去。途中,公路被洪水冲毁了好几处,汽车每到水毁路段,大家都得下车,搬来石头填充路基,让汽车勉强过去,然后上车再行。这样上上下下七八回,汽车一直扭到中午才赶到群山中的桂花公社。知青们在公社食堂简单地吃了大米饭,稍事休息,便带着行李,在柳振国和通信员的引领下,朝西南方向的山中走去。    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遍地泥泞,知青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没走几步,球鞋和裤腿上就糊满泥巴,王金花还摔了一跤,全身沾满泥水,泥人一般,大家哈哈大笑。半路上,雨越下越大,天地间豪雨倾盆。大家的激情依然高涨,争相向柳振国询问有关桂花岗的情况。柳振国总是嘿嘿地笑,说些革命形势大好、社员觉悟高、粮食亩产上千斤之类的官话,还胡乱编造了几个红军和八路军在桂花山中打仗的故事,不知不觉地就进了桂花山区,暮色降临。柳振国停下胡编滥造的故事,抬眼望了望瓢泼大雨和雾茫茫的群山,说道:“这里旱了两个多月,滴雨没下,山石干裂,土质松散,这场雨水说不定会引起山体滑坡,大家小心一点儿。”    知青们继续前行。山道两边山岭连绵,树木葱茏。穿过山间小路,眼前豁然开朗,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从远处的群山之中奔泄而下,一座石拱桥飞架河上,桥头坐落着三间茅草屋,桥西的山谷中散落着一座座茅草房。柳振国收住脚,手指前方喘息道:“这条河叫桂溪河,那座桥叫桂溪桥。过了桂溪桥,就是桂花岗生产队!”    知青们顾不上泥泞和疲累,齐声欢呼道:“我们终于到了!到了农村的广阔天地,毛主席万岁!桂花岗万岁!”    因了眼前的这场大雨,山涧沟壑肆溢的洪水汇聚到桂溪河,至使河水暴涨,浑浊的河水挟着枯枝衰草湍激而下,声震空谷。大家刚刚走上桂溪桥,身后猛然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犹如一阵闷雷滚过头顶。众人转身望去,惊见桥东茅屋后面的半边山体垮塌下来,瞬间将茅屋吞没,继而冲过房前的山路,冲向桂溪河。刹那间,整个桂溪桥头被夷为平地,犹如拔光了毛的公鸡,四野沉寂无声,犹如死过去一般。    片刻的惊愕之后,柳振国大声对通信员喊道:“快……快去生产队喊人!”    通信员转身跑过桂溪桥,飞奔而去。    江炳贤大喊一声:“快去救人!”他扔下行李包,甩下油脂伞,拔腿就朝茅屋遗址跑去,康嘉昆、林伯益、柏一鸣等人紧随其后跑过去。    姚伟没有跟上去救人,而是惊慌地把柳振国拉到地势较高的山石上,用雨伞罩在柳振国的头顶上,恭恭敬敬地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有您在这里坐镇指挥,一定能把掩埋的社员救上来。”    柳振国扭头看了看姚伟,说:“好,我在这里指挥,你也去吧。”    姚伟极不情愿地离开高地,加入到搜救队伍中。    须臾,一群社员手持铁锨锄头,从桥西狂奔而来。为首的是一位半百长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内穿黑色棉布衣裤,健步如飞。柳振国冲长者喊道:“何长桂,九个知青都上去了,你快点儿带领社员上去,抢救群众!”长者何长桂答应一声,立即奔向滑坡地点。    时间就是生命。此刻,林伯益和江炳贤等人已用双手扒开一个豁口,有人的十指鲜血淋漓,何长桂吩咐社员赶紧分头施救。未几,一个头扎两条长辫的姑娘冲何长桂喊道:“大,这儿有动静!”    “好,小凤,我这就过去!”何长桂招呼几个壮年社员,几步跨到姑娘身边,侧耳细听,山石下面传出隐隐呻吟声,细若游丝。大家挥动铁锹锄头,小心翼翼地刨开山石泥土,十几分钟之后,一个满身泥水的人的胳膊露了出来。是一个小伙子。何长桂急切地问:“陈青山,你大你妈和陈香呢?”    陈青山哭道:“他们……他们都在里面……”    何长桂命人把陈青山抬到一边,继续搜救。知青们和桂花岗社员齐心协力,很快从土石中救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姑娘,两人都如泥人,不分眉眼。何长桂大声问中年男人:“陈会计,你女人呢?”    “不……不晓得……”中年男人瘫在泥巴地上,血水和着泥水从脸上淌下来。    何长桂转而问姑娘:“陈香,你妈在哪合?”    名叫陈香的姑娘哭着说:“她在厨屋里……”    何长桂把手一挥,众人立即挥动铁锨镐头,在厨屋所在位置挖掘起来。    此刻,天已大黑,四野不见一丝光亮。有人拿来了马灯和手电筒,照着滑坡的山石泥土,大家继续在石土下面找人。两袋烟工夫,终于从石土中扒出一个女人。女人头部满是血泥,一动不动,早没了气息。陈青山和陈香扑在女人身上,嚎啕大哭。    众人肃穆,雨水依旧下个不停。何长桂抬眼望着黑黢黢的山体,侧耳听了听,突然大声喊道:“大家快跑,那合危险!”    话音未落,坍塌了一半的山体又轰隆隆地垮塌下来,人们拔腿就向安全地带跑去。江炳贤跑了几步,忽见一个姑娘落在身后,他急忙转身,抓住姑娘的胳膊使劲往前拽去,由于用力过猛,他自己竟是往后退了几步,被轰然滑下来的山石冲出几仗开外,山石和泥土砸在他身上,瞬间将他掩埋……    被救的姑娘是何长桂的二女儿,大名何丹凤。何丹凤见江炳贤被土石吞没,大叫一声,转身往回跑去。知青们愣了愣神,也都叫喊着江炳贤的名字,跟着冲过去。何长桂带领社员们纷纷返回,疯狂地刨着土石。待把江炳贤从山石堆里挖出来,已如血人一般,不醒人世。    “快,找赤脚医生!”何长桂喊道。    有人朝大队部方向跑去。    有人背起江炳贤,急急地穿过桂溪桥,往村子疾去,径直跑进何长桂的家门。刚擦去江炳贤身上的泥浆,赤脚医生柳芳就到了,又是把脉又是听诊又是掐人中,打针、包扎,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下来,说伤者没有生命危险,叮嘱何长桂不要让伤者见风,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望了一眼呆立一边的柳振国,摸黑走了。    何长桂这才得空向社员介绍柳振国说:“柳主任是咱们公社的最高长官,他革命性强,斗争艺术高,咱们公社的一切都得听他的……”几个社员交头接耳道:“没想到我们生产队会来这么大的官,公社革委会主任。”    柳振国打了几次哈哈,表扬了大家在搜救现场的表现,对何长桂说:“你们支书徐利民呢?他搞哪去了?”    何长桂说:“徐支书的老丈人突发疾病,徐支书去看老丈人了。”    柳振国皱了皱眉头,说:“现在带知青们去青年点吧,你看他们冻得筛糠,个个像小鸡,还都饿着肚子。”    何长桂这才意识到柳振国没有吃饭,赶忙留下何丹凤照顾江炳贤,吩咐一个社员回家给公社领导和知青们做饭,他和柳振国带领其余八个知青,提上湿透的行李包,往村子最西头的山坡走去。那里有一排茅草房,房檐前挂着一盏风灯,微弱的灯火在风雨中明灭摇曳。何长桂说,那是生产队临时腾出来的房子,作为大队的青年点。    房子面朝桂溪河,坐北朝南,由石块垒砌而成,人称石屋。说是房子,其实是一排牛栏,由于经常遭受狼群袭击,两年前,生产队在村子东北角重建了牛栏,这座石屋就废弃一边,只在生产队偶尔开会时才派上用场。石屋前面是一个大粪坑,冬天还好,夏天常会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味。何长桂在几天前得到大队支书徐利民的指示,要生产队在两天之内建一个青年点,时间太紧,又无建房材料,他就组织社员连夜把石屋收拾一新,在石屋中间垒起两道土坯墙,把石屋隔成三个房间,在东西两房正墙上沿窗户位置各凿出一道门,在每间房里摆下四张床,正面墙上贴一张毛主席画像,又从大队部抬来三张各带两个抽屉的旧木桌,一个房间摆一个,再把屋前的粪坑清理干净,又临时拉起一道院墙,一个像模像样的青年点就算建成了。    这会儿,八个知青浑身湿透,饥寒交迫,随何长桂和柳振国跨过石屋门槛,涌进中屋。早有人抢先点亮了柴油灯,商量分房方案。初步分配结果是,三个女知青居中屋,六个男知青分居东西两房,林伯益、江炳贤和柏一鸣住西屋,康嘉昆、姚伟和白俊水住东屋,可康嘉昆执意要跟江炳贤和林伯益住在一起,如此一来,柏一鸣就得跟姚伟同居一室,这让他难以接受,大家争论了半天,相持不下。    眼看夜色越来夜深,柳振国的脸色也越来越沉,康嘉昆把柳振国叫到屋外耳语了一番,返回屋里。柳振国盯着林伯益和万素芬看了几眼,又严峻地扫视着众人,以拍板的口气说:“康嘉昆跟江炳贤和林伯益住西屋,就这么定了!何长桂,我们走!”撂下这句话,他抬脚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青们望着柳振国和何长桂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又纷纷把目光聚集到康嘉昆身上。康嘉昆没有说话,提着湿漉漉的行李包,转身跨出中屋,走进西屋。其余七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四个男知青跟着出了中屋,分向东西两屋。大家匆匆换下脏衣服,洗了脸,然后去社员家里吃了热乎乎的面条,回到青年点,鸡已叫头遍了。    次日一早,林伯益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棒棒棒的敲门声。他爬起床,打着哈欠去开门,见何丹凤站在门外,他迫不及待地问:“江炳贤的伤势怎么样了?”    何丹凤莞尔一笑,操一口大别山方言说:“我大叫你们都去我家吃早饭,去了就晓得了。”    八个人随何丹凤来到何家时,江炳贤坐在床上,表情轻松,面色红润,正跟何长桂说话,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早饭是稀饭,桌上只放着一瓦盆清炒狮子头白菜,别无它物,叶红和姚伟当时就嚷道:“怎么只有稀饭和白菜呀?”    何丹凤说:“这还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呢,我们平时只能吃腌菜,好一点的是芝麻叶、洋槐花。”    万素芬说:“等有机会,我们也尝尝芝麻叶和洋槐花好吗?”    何丹凤说:“好呀,洋槐花快开罢了,芝麻叶得等到夏天了。”    叶红和姚伟嘟哝着嘴,闷闷地端起饭碗。    何长桂叹息一声,跨出家门,敲响门口皂荚树上悬挂的老钟,将社员门召集过来,分成两个劳动小组,一组去桂溪桥头,将昨日被垮塌滑落的山体掩埋的山道清理出来;一组去石屋,给青年点搭建一间厨房,砌一座带烟囱的灶台。    雨霁天晴,鸟语花香。知青们跟江炳贤说了一阵子话,便纷纷要求何丹凤带领大家出去转转。何丹凤不好拒绝,只好答应。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何丹凤回过头来,对江炳贤说:“你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不要乱跑啊。”    江炳贤听话地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出门,无奈地靠在床头的墙上。    日过晌午,何长桂父女先后回家,赤脚医生柳芳已来给江炳贤换过药,又走了。何丹凤把江炳贤扶到厨屋门口的竹椅上坐着,她一边做饭,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带领知青们各处参观的过程,特别介绍了神树和黑崖洞。神树实为一棵桂花树,长于桂花山脚下,华冠盖天,枝繁叶茂,传说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来桂花山巡游时所栽,距今时过千年。黑崖洞是桂花山半山腰间的一座天然山洞,历经后人几百年开凿,已像隧道一样穿越整座山,通往山的另一面,抗日战争时期山洞被堵,无人再深入洞中,山那面的洞口成了千古之迷。山洞冬暖夏凉,一年四季透着阴森之气,令人生畏。看到江炳贤蔫头耷脑的样子,何丹凤安慰说:“你不要着急,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去看过够。”    江炳贤满脸苦涩,嗫嚅道:“小凤,我想回青年点,你看……”    “这个……”何丹凤拿不定主意,往灶门里添了一把稻草,冲外面喊道,“大,江大哥要回青年点!”    何长桂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点上一泡旱烟锅子,悠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他的伤病无大碍,就送他回去吧。”    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何丹凤出门一看,一只大花狗正朝三个来人扑去,吓得来人左躲右闪,惊慌失措,声音都变了调。走在前面的那人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柳振国,后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各人提着一只行李包。何丹凤连忙冲大花狗喊道:“花子,回来!”大花狗猛然收住腾空的前爪,哼唧一声,乖乖地回到她身边,而后回头望望来人,似不甘心。    “这个死狗,吓死人了。”柳振国抹一把额头,喘了一口气,对何丹凤说,“老何……在家吗?”    “我大在家,你找他有么事?”何丹凤说。    “今天分来两个郑州知青,安排在咱们青年点。”柳振国说。    何丹凤这才细瞅跟在柳振国身后的年轻人。男生戴一副眼镜,一身蓝丝林衣裳,脚穿绿军鞋,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女生头扎两只短辫,一身绿军装,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    何长桂听见说话声,走出大门,迎着柳振国,面露难色道:“柳主任,青年点没有空屋子了,你看……”    “我说老何,你该动动脑筋。没有空屋子,就让他们跟北京知青挤挤嘛。”柳振国还在为刚才受到大花狗的惊吓而愠恼,没好脸色。他转而对两个知青道,“徐新,唐旭澜,过来,他是生产队的何队长,你们的生活都由他安排。”    “何队长好!”徐新和唐旭澜微微一低头,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好!你们好!走,去青年点。”何长桂连声说,领着他们往青年点走去。    唐旭澜为女知青,毫无选择地住进女宿舍。徐新为男知青,两个男宿舍的知青都不希望他挤进自己的房间,相互间推来搡去,徐新揉搓着衣角,样子十分窘迫。柳振国扭头瞟了一眼苍翠的群山,一锤定音道:“西屋离山近,容易遭受野兽袭击,需要加强一下力量,徐新,你住西屋吧。”    安排好两个郑州知青,柳振国随何长桂返回何家,看望江炳贤。柳振国一个劲地称赞江炳贤果断勇敢,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好战士。眼看天色将晚,柳振国与何家人一起吃了黑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原来是林伯益和万素芬等人来了。柳振国的目光从万素芬的胸脯上滑过,抹一下嘴唇,讪讪地笑了笑,起身告辞,摸黑往通往公社的山道走去。    何家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江炳贤高兴地说:“郑州知青的事儿我听说了,我们的力量壮大了,这是好事,大家一定要搞好团结,好好锻炼自己。你们帮帮忙,我要回青年点。”    林伯益和万素芬等人用目光征询何长桂的意见,何长桂吸一口旱烟锅子,指挥几个年轻人绑好竹床,把江炳贤抬到青年点。    此后几天,常有社员吃罢黑饭就跑到青年点,围坐在昏黄的油灯边,向知青们问长问短,一时间,青年点成了桂花岗人气最旺的地方。知青们热情高涨,激动亢奋,决心扎根在农村的广阔天地,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北京知青讲了许多关于北京的革命形势,讲了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天安门城楼和想象中的毛主席,徐新和唐旭澜则讲了郑州的红卫兵运动和京汉铁路大罢工纪念塔,听得社员们心往神驰。这些被群山禁锢的农民,大多一辈子没出过公社,知青们的到来,解除了他们的很多困惑和疑团,也给沉寂的山村带来了些许惊扰和不安。那段时间,社员们每天夜晚都集在青年点的院子中,就着马灯开会或者学习《毛泽东选集》,十一个知青读毛选、谈体会,白天则一起下地劳动,同工同酬,有的社员对此很有意见,但碍于知青们是毛主席派来的,不好责难,渐渐地就习以为常了。    又一个夜会散去,夜已深沉,知青们嬉笑着睡下。窗外是黑黢黢的群山,不时滚过一阵林涛,犹如虎狼低吼,阴森恐怖。林伯益睡到半夜,忽见一个红卫兵手持铁辊,照着他的头部狠砸下来,红卫兵青面獠牙,狞笑道:“你这个杀人犯,还敢逃跑,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看我不打死你!”林伯益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江炳贤,快跑!”他惊叫而起,发现是做了一个噩梦。    康嘉昆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翘起脑袋,疑惑地问:“林伯益,谁说你是杀人犯?”    林伯益抹一把头上的虚汗,喘息道:“我不是杀人犯,我不是杀人犯……”    江炳贤这时也醒了,他惟恐林伯益露出马脚,赶忙岔开话说:“林伯益,初到山区,豺狼野兽多,你一定是做噩梦了吧?别怕,我和康嘉昆、徐新都在屋里,放心睡吧!”    康嘉昆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神色,重新躺下,凝眉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琢磨着林伯益和江炳贤的话语,联想到他们在北京火车站和一路上的种种反常表现,脑子里翻江倒海,横竖睡不着。    翌日早晨,江炳贤起床,发现康嘉昆的床铺上空着,让林伯益和徐新出去寻找。二人房前屋后找了个遍,均不见人影。这时,何长桂领着一个社员来到石屋,说是给知青们找了个厨师,住东屋。那人名叫刘卫东,五十多岁,个头不高,面相憨厚。刘卫东冲知青们浅浅地笑了笑,一头钻进厨屋,忙活起来。    何长桂抬脚跨进西屋,扫了一眼围过来的知青,随口问道:“康嘉昆搞哪儿去了?”大家都摇头不知。江炳贤说:“他比较贪玩,可能是跑出去玩了。”    何长桂点点头,跟大家聊了一会儿,便去敲响队里的大钟。于是,社员门肩挑谷种,手牵耕牛,扛着犁耙,去田畈撒谷种育秧,知青们一同去了田畈。    半晌午,民兵连长李明魁从远处快步跑来,边跑边喊:“何队长,康嘉昆领着公社干部来了,说是要找你了解北京知青的情况!”    何长桂大惊,不知发生了么事,从谷种田里拔腿上埂,顾不上洗去腿脚上的污泥,绾着裤腿,光着脚丫子,往村子疾走而去。刚到自家门前,就见三个人从桂溪桥走来,打头的正是早晨不见踪迹的康嘉昆,后面跟着柳振国和公社派出所的王所长……    (待续)<center>作者:林平001 回复日期:2009-09-01 20:38:35 </center>  第三节 桂花岗遇险      火车犹如一条绿色巨龙,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奔驰南下,碧绿的田畴,树木掩映下的村舍,阳光下劳作的社员和悠闲的耕牛,以及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车窗外急遽后退,一闪而过。几个男生趴在车窗前,贪婪地观赏着原野景色,感叹道:“我们将在跟这里一样的广阔天地里扎根发芽,用我们的双手播种,用我们的双手收获,那该是多么伟大啊!”林伯益和江炳贤没有心情去听别人的感叹,只是呆呆地坐在一边,各怀心事。火车逢站必停,前进的速度并不太快。每到一站,都有成群接队的红卫兵和串联的青年学生上下火车,每人手中都举着一个小红本本,唱歌,喊口号,令人目不暇接。白天易逝,黑夜降临,学生们继续唱歌、喊口号、背诵毛主席语录,折腾了一天,终于悃了,纷纷打着哈欠,或趴或靠,渐次沉入梦乡。车厢里一片沉寂,只闻车轮滚滚的声音。    睡梦中,林伯益突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说是到了目的地。他睁开眼,见火车静静地停靠在一座小站上,康嘉昆等人都在拿取行李准备下车。此刻是凌晨三点钟,车窗玻璃上,雨水肆意横流,站台上湿漉漉的,晃着一滩一滩乌黑的雨水,灯箱牌子上昏昏映出“信阳”两个字。林伯益赶紧叫醒万素芬,提着行李随江炳贤和康嘉昆一行人走下车厢。寒风夹杂雨丝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赶紧裹紧单衣,往出站口走去。    下车的知青不少,黑压压一片,足有几百号人。出站口两侧分立一名荷枪持弹的军人,其中一侧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公安民警,手里拿着几页纸,纸上印着一个个头像和文字,看样子像是通缉令。    林伯益心中狂跳不已,扯了一下江炳贤的衣袖,迟下脚步,落在别人身后。他弯下腰,佯装系鞋带的样子,低声而急促地说:“通缉令,怎么办?”    江炳贤镇定地说:“跑是不可能的,没等跑出火车站,就会被人抓住。再说,事情才过去一天,通缉令不会下来这么快,坦然一点儿,闯关!”而后朝催促林伯益快点走的万素芬使了个眼色,哈哈一笑说:“肖东坡,我们掉队了,快跟上。”    林伯益直起腰杆,大步流星地追上万素芬。走到民警身边时,民警把他们的面孔跟纸张上的头像仔细查对了一遍,摆手放行。林伯益和江炳贤对视一眼,放下心来,朝前走去。没走出两步,忽听民警突然用生硬的信阳话喊道:    “你们三个,回来!”    林伯益全身颤栗了一下,僵僵地转过身子,提心吊胆地随江炳贤和万素芬一起折回出站口,脑海中紧张地盘算着如何度过这突如其来的险情。    一个民警递过来一个小本本,说:“这是你们的证件吗?”    那是一个学生证,里面写着万素芬的名字,贴着万素芬的照片。江炳贤的脸上立马堆满笑容,连连对民警说:“是的是的,谢谢您,警察叔叔!”    民警表情异常复杂,似笑非笑道:“你叫我叔叔?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呢。”    江炳贤闹了个大红脸,冲民警笑了笑,后退几步,转身追上康嘉昆一行人,走进一间挤满了人的大房子里。他掸掉衣服上的雨水,一脸茫然。    这是一间狭小而陈旧的候车室,房顶由油毛毡搭接而成,四面透风,雨水不住地从破碎的高窗中漂进来,洒在人们身上,寒气袭人。中间几排木条凳上坐了四五十号人,更多的人站着,或靠在黑糊糊的青砖墙壁上,或倚在虫蛀的木头柱子上。他们来自全国各个大城市,虽然衣着单薄,却是兴高采烈,豪情万丈,南腔北调,呜呜哇哇。天色大亮时,两人打着伞从雨地里跑过来,站在候车室门口,大声说话,大意是把大家分配到各县各公社的青年点。    康嘉昆一行人要去的地方是在大别山腹地的桂山县桂花公社桂花岗生产队。一阵骚动之后,康嘉昆这组人被领到售票厅门口,那里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身穿中山装,三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一身肥膘,头发自然卷曲,一双小眼睛贼溜溜地转个不停。另外一个通信员模样的年轻人,给每人发下一把红色竹杆油脂伞,然后指着中山装,操着一口地方口音说:“他是桂花公社革委会主任柳振国同志,大家欢迎柳主任讲话。”    知青们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万素芬和叶红虽然讨厌柳振国贼眉鼠眼的长相,却还是率先鼓起了掌,王金花和六个男生也跟着鼓掌。柳振国咧开嘴巴,干咳两声,一边点头,一边伸开双臂往下压了压,目光在大家脸上睃了一遍,最后落在万素芬的胸脯上,像苍蝇粘着糖纸一样动弹不得。    万素芬红了一下脸,说:“柳主任,您快讲话吧,我们可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呢。”    柳振国赶忙移开目光,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茶,欢迎大家前去桂花公社插队落户,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们桂花公社的重视和爱护。为了这个光荣而伟大的时刻,我们已经期待了好些日子,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过一会儿,你们就跟我走,下面,我讲一下注意事项……”    林伯益对柳振国猥琐的举止异常反感,心中暗自思忖:“还如火如茶呢,字都不认识,还当革委会主任?简直就是流氓!”他没有听清柳振国下面的讲话内容,直到听得一阵掌声,才发现柳振国的话讲完了。    大家撑开油脂伞,提着行李包,冒雨跟随柳振国走了一段污水遍地的路,来到街边一家旅社前。早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下一个白面馒头和一根油条,算做早餐。大家狼吞虎咽,不到一刻钟,手上的馒头和油条就没了踪影。站在雨地里等了半晌,一辆破烂的敞蓬汽车晃晃荡荡地开过来。柳振国钻进司机笼,九个知青和通信员一起爬上后面的拖车,汽车便嘎吱嘎吱地开动了,犹如一架行将散架的牛车。穿过一条弯曲破烂的街道,拐了两个弯,钻过一座铁路涵洞,驶离信阳城,沿一条简易公路往东而去。途中,公路被洪水冲毁了好几处,汽车每到水毁路段,大家都得下车,搬来石头填充路基,让汽车勉强过去,然后上车再行。这样上上下下七八回,汽车一直扭到中午才赶到群山中的桂花公社。知青们在公社食堂简单地吃了大米饭,稍事休息,便带着行李,在柳振国和通信员的引领下,朝西南方向的山中走去。    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遍地泥泞,知青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没走几步,球鞋和裤腿上就糊满泥巴,王金花还摔了一跤,全身沾满泥水,泥人一般,大家哈哈大笑。半路上,雨越下越大,天地间豪雨倾盆。大家的激情依然高涨,争相向柳振国询问有关桂花岗的情况。柳振国总是嘿嘿地笑,说些革命形势大好、社员觉悟高、粮食亩产上千斤之类的官话,还胡乱编造了几个红军和八路军在桂花山中打仗的故事,不知不觉地就进了桂花山区,暮色降临。柳振国停下胡编滥造的故事,抬眼望了望瓢泼大雨和雾茫茫的群山,说道:“这里旱了两个多月,滴雨没下,山石干裂,土质松散,这场雨水说不定会引起山体滑坡,大家小心一点儿。”    知青们继续前行。山道两边山岭连绵,树木葱茏。穿过山间小路,眼前豁然开朗,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从远处的群山之中奔泄而下,一座石拱桥飞架河上,桥头坐落着三间茅草屋,桥西的山谷中散落着一座座茅草房。柳振国收住脚,手指前方喘息道:“这条河叫桂溪河,那座桥叫桂溪桥。过了桂溪桥,就是桂花岗生产队!”    知青们顾不上泥泞和疲累,齐声欢呼道:“我们终于到了!到了农村的广阔天地,毛主席万岁!桂花岗万岁!”    因了眼前的这场大雨,山涧沟壑肆溢的洪水汇聚到桂溪河,至使河水暴涨,浑浊的河水挟着枯枝衰草湍激而下,声震空谷。大家刚刚走上桂溪桥,身后猛然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犹如一阵闷雷滚过头顶。众人转身望去,惊见桥东茅屋后面的半边山体垮塌下来,瞬间将茅屋吞没,继而冲过房前的山路,冲向桂溪河。刹那间,整个桂溪桥头被夷为平地,犹如拔光了毛的公鸡,四野沉寂无声,犹如死过去一般。    片刻的惊愕之后,柳振国大声对通信员喊道:“快……快去生产队喊人!”    通信员转身跑过桂溪桥,飞奔而去。    江炳贤大喊一声:“快去救人!”他扔下行李包,甩下油脂伞,拔腿就朝茅屋遗址跑去,康嘉昆、林伯益、柏一鸣等人紧随其后跑过去。    姚伟没有跟上去救人,而是惊慌地把柳振国拉到地势较高的山石上,用雨伞罩在柳振国的头顶上,恭恭敬敬地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有您在这里坐镇指挥,一定能把掩埋的社员救上来。”    柳振国扭头看了看姚伟,说:“好,我在这里指挥,你也去吧。”    姚伟极不情愿地离开高地,加入到搜救队伍中。    须臾,一群社员手持铁锨锄头,从桥西狂奔而来。为首的是一位半百长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内穿黑色棉布衣裤,健步如飞。柳振国冲长者喊道:“何长桂,九个知青都上去了,你快点儿带领社员上去,抢救群众!”长者何长桂答应一声,立即奔向滑坡地点。    时间就是生命。此刻,林伯益和江炳贤等人已用双手扒开一个豁口,有人的十指鲜血淋漓,何长桂吩咐社员赶紧分头施救。未几,一个头扎两条长辫的姑娘冲何长桂喊道:“大,这儿有动静!”    “好,小凤,我这就过去!”何长桂招呼几个壮年社员,几步跨到姑娘身边,侧耳细听,山石下面传出隐隐呻吟声,细若游丝。大家挥动铁锹锄头,小心翼翼地刨开山石泥土,十几分钟之后,一个满身泥水的人的胳膊露了出来。是一个小伙子。何长桂急切地问:“陈青山,你大你妈和陈香呢?”    陈青山哭道:“他们……他们都在里面……”    何长桂命人把陈青山抬到一边,继续搜救。知青们和桂花岗社员齐心协力,很快从土石中救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姑娘,两人都如泥人,不分眉眼。何长桂大声问中年男人:“陈会计,你女人呢?”    “不……不晓得……”中年男人瘫在泥巴地上,血水和着泥水从脸上淌下来。    何长桂转而问姑娘:“陈香,你妈在哪合?”    名叫陈香的姑娘哭着说:“她在厨屋里……”    何长桂把手一挥,众人立即挥动铁锨镐头,在厨屋所在位置挖掘起来。    此刻,天已大黑,四野不见一丝光亮。有人拿来了马灯和手电筒,照着滑坡的山石泥土,大家继续在石土下面找人。两袋烟工夫,终于从石土中扒出一个女人。女人头部满是血泥,一动不动,早没了气息。陈青山和陈香扑在女人身上,嚎啕大哭。    众人肃穆,雨水依旧下个不停。何长桂抬眼望着黑黢黢的山体,侧耳听了听,突然大声喊道:“大家快跑,那合危险!”    话音未落,坍塌了一半的山体又轰隆隆地垮塌下来,人们拔腿就向安全地带跑去。江炳贤跑了几步,忽见一个姑娘落在身后,他急忙转身,抓住姑娘的胳膊使劲往前拽去,由于用力过猛,他自己竟是往后退了几步,被轰然滑下来的山石冲出几仗开外,山石和泥土砸在他身上,瞬间将他掩埋……    被救的姑娘是何长桂的二女儿,大名何丹凤。何丹凤见江炳贤被土石吞没,大叫一声,转身往回跑去。知青们愣了愣神,也都叫喊着江炳贤的名字,跟着冲过去。何长桂带领社员们纷纷返回,疯狂地刨着土石。待把江炳贤从山石堆里挖出来,已如血人一般,不醒人世。    “快,找赤脚医生!”何长桂喊道。    有人朝大队部方向跑去。    有人背起江炳贤,急急地穿过桂溪桥,往村子疾去,径直跑进何长桂的家门。刚擦去江炳贤身上的泥浆,赤脚医生柳芳就到了,又是把脉又是听诊又是掐人中,打针、包扎,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下来,说伤者没有生命危险,叮嘱何长桂不要让伤者见风,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望了一眼呆立一边的柳振国,摸黑走了。    何长桂这才得空向社员介绍柳振国说:“柳主任是咱们公社的最高长官,他革命性强,斗争艺术高,咱们公社的一切都得听他的……”几个社员交头接耳道:“没想到我们生产队会来这么大的官,公社革委会主任。”    柳振国打了几次哈哈,表扬了大家在搜救现场的表现,对何长桂说:“你们支书徐利民呢?他搞哪去了?”    何长桂说:“徐支书的老丈人突发疾病,徐支书去看老丈人了。”    柳振国皱了皱眉头,说:“现在带知青们去青年点吧,你看他们冻得筛糠,个个像小鸡,还都饿着肚子。”    何长桂这才意识到柳振国没有吃饭,赶忙留下何丹凤照顾江炳贤,吩咐一个社员回家给公社领导和知青们做饭,他和柳振国带领其余八个知青,提上湿透的行李包,往村子最西头的山坡走去。那里有一排茅草房,房檐前挂着一盏风灯,微弱的灯火在风雨中明灭摇曳。何长桂说,那是生产队临时腾出来的房子,作为大队的青年点。    房子面朝桂溪河,坐北朝南,由石块垒砌而成,人称石屋。说是房子,其实是一排牛栏,由于经常遭受狼群袭击,两年前,生产队在村子东北角重建了牛栏,这座石屋就废弃一边,只在生产队偶尔开会时才派上用场。石屋前面是一个大粪坑,冬天还好,夏天常会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味。何长桂在几天前得到大队支书徐利民的指示,要生产队在两天之内建一个青年点,时间太紧,又无建房材料,他就组织社员连夜把石屋收拾一新,在石屋中间垒起两道土坯墙,把石屋隔成三个房间,在东西两房正墙上沿窗户位置各凿出一道门,在每间房里摆下四张床,正面墙上贴一张毛主席画像,又从大队部抬来三张各带两个抽屉的旧木桌,一个房间摆一个,再把屋前的粪坑清理干净,又临时拉起一道院墙,一个像模像样的青年点就算建成了。    这会儿,八个知青浑身湿透,饥寒交迫,随何长桂和柳振国跨过石屋门槛,涌进中屋。早有人抢先点亮了柴油灯,商量分房方案。初步分配结果是,三个女知青居中屋,六个男知青分居东西两房,林伯益、江炳贤和柏一鸣住西屋,康嘉昆、姚伟和白俊水住东屋,可康嘉昆执意要跟江炳贤和林伯益住在一起,如此一来,柏一鸣就得跟姚伟同居一室,这让他难以接受,大家争论了半天,相持不下。    眼看夜色越来夜深,柳振国的脸色也越来越沉,康嘉昆把柳振国叫到屋外耳语了一番,返回屋里。柳振国盯着林伯益和万素芬看了几眼,又严峻地扫视着众人,以拍板的口气说:“康嘉昆跟江炳贤和林伯益住西屋,就这么定了!何长桂,我们走!”撂下这句话,他抬脚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青们望着柳振国和何长桂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又纷纷把目光聚集到康嘉昆身上。康嘉昆没有说话,提着湿漉漉的行李包,转身跨出中屋,走进西屋。其余七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四个男知青跟着出了中屋,分向东西两屋。大家匆匆换下脏衣服,洗了脸,然后去社员家里吃了热乎乎的面条,回到青年点,鸡已叫头遍了。    次日一早,林伯益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棒棒棒的敲门声。他爬起床,打着哈欠去开门,见何丹凤站在门外,他迫不及待地问:“江炳贤的伤势怎么样了?”    何丹凤莞尔一笑,操一口大别山方言说:“我大叫你们都去我家吃早饭,去了就晓得了。”    八个人随何丹凤来到何家时,江炳贤坐在床上,表情轻松,面色红润,正跟何长桂说话,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早饭是稀饭,桌上只放着一瓦盆清炒狮子头白菜,别无它物,叶红和姚伟当时就嚷道:“怎么只有稀饭和白菜呀?”    何丹凤说:“这还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呢,我们平时只能吃腌菜,好一点的是芝麻叶、洋槐花。”    万素芬说:“等有机会,我们也尝尝芝麻叶和洋槐花好吗?”    何丹凤说:“好呀,洋槐花快开罢了,芝麻叶得等到夏天了。”    叶红和姚伟嘟哝着嘴,闷闷地端起饭碗。    何长桂叹息一声,跨出家门,敲响门口皂荚树上悬挂的老钟,将社员门召集过来,分成两个劳动小组,一组去桂溪桥头,将昨日被垮塌滑落的山体掩埋的山道清理出来;一组去石屋,给青年点搭建一间厨房,砌一座带烟囱的灶台。    雨霁天晴,鸟语花香。知青们跟江炳贤说了一阵子话,便纷纷要求何丹凤带领大家出去转转。何丹凤不好拒绝,只好答应。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何丹凤回过头来,对江炳贤说:“你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不要乱跑啊。”    江炳贤听话地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出门,无奈地靠在床头的墙上。    日过晌午,何长桂父女先后回家,赤脚医生柳芳已来给江炳贤换过药,又走了。何丹凤把江炳贤扶到厨屋门口的竹椅上坐着,她一边做饭,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带领知青们各处参观的过程,特别介绍了神树和黑崖洞。神树实为一棵桂花树,长于桂花山脚下,华冠盖天,枝繁叶茂,传说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来桂花山巡游时所栽,距今时过千年。黑崖洞是桂花山半山腰间的一座天然山洞,历经后人几百年开凿,已像隧道一样穿越整座山,通往山的另一面,抗日战争时期山洞被堵,无人再深入洞中,山那面的洞口成了千古之迷。山洞冬暖夏凉,一年四季透着阴森之气,令人生畏。看到江炳贤蔫头耷脑的样子,何丹凤安慰说:“你不要着急,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去看过够。”    江炳贤满脸苦涩,嗫嚅道:“小凤,我想回青年点,你看……”    “这个……”何丹凤拿不定主意,往灶门里添了一把稻草,冲外面喊道,“大,江大哥要回青年点!”    何长桂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点上一泡旱烟锅子,悠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他的伤病无大碍,就送他回去吧。”    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何丹凤出门一看,一只大花狗正朝三个来人扑去,吓得来人左躲右闪,惊慌失措,声音都变了调。走在前面的那人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柳振国,后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各人提着一只行李包。何丹凤连忙冲大花狗喊道:“花子,回来!”大花狗猛然收住腾空的前爪,哼唧一声,乖乖地回到她身边,而后回头望望来人,似不甘心。    “这个死狗,吓死人了。”柳振国抹一把额头,喘了一口气,对何丹凤说,“老何……在家吗?”    “我大在家,你找他有么事?”何丹凤说。    “今天分来两个郑州知青,安排在咱们青年点。”柳振国说。    何丹凤这才细瞅跟在柳振国身后的年轻人。男生戴一副眼镜,一身蓝丝林衣裳,脚穿绿军鞋,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女生头扎两只短辫,一身绿军装,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    何长桂听见说话声,走出大门,迎着柳振国,面露难色道:“柳主任,青年点没有空屋子了,你看……”    “我说老何,你该动动脑筋。没有空屋子,就让他们跟北京知青挤挤嘛。”柳振国还在为刚才受到大花狗的惊吓而愠恼,没好脸色。他转而对两个知青道,“徐新,唐旭澜,过来,他是生产队的何队长,你们的生活都由他安排。”    “何队长好!”徐新和唐旭澜微微一低头,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好!你们好!走,去青年点。”何长桂连声说,领着他们往青年点走去。    唐旭澜为女知青,毫无选择地住进女宿舍。徐新为男知青,两个男宿舍的知青都不希望他挤进自己的房间,相互间推来搡去,徐新揉搓着衣角,样子十分窘迫。柳振国扭头瞟了一眼苍翠的群山,一锤定音道:“西屋离山近,容易遭受野兽袭击,需要加强一下力量,徐新,你住西屋吧。”    安排好两个郑州知青,柳振国随何长桂返回何家,看望江炳贤。柳振国一个劲地称赞江炳贤果断勇敢,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好战士。眼看天色将晚,柳振国与何家人一起吃了黑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原来是林伯益和万素芬等人来了。柳振国的目光从万素芬的胸脯上滑过,抹一下嘴唇,讪讪地笑了笑,起身告辞,摸黑往通往公社的山道走去。    何家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江炳贤高兴地说:“郑州知青的事儿我听说了,我们的力量壮大了,这是好事,大家一定要搞好团结,好好锻炼自己。你们帮帮忙,我要回青年点。”    林伯益和万素芬等人用目光征询何长桂的意见,何长桂吸一口旱烟锅子,指挥几个年轻人绑好竹床,把江炳贤抬到青年点。    此后几天,常有社员吃罢黑饭就跑到青年点,围坐在昏黄的油灯边,向知青们问长问短,一时间,青年点成了桂花岗人气最旺的地方。知青们热情高涨,激动亢奋,决心扎根在农村的广阔天地,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北京知青讲了许多关于北京的革命形势,讲了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天安门城楼和想象中的毛主席,徐新和唐旭澜则讲了郑州的红卫兵运动和京汉铁路大罢工纪念塔,听得社员们心往神驰。这些被群山禁锢的农民,大多一辈子没出过公社,知青们的到来,解除了他们的很多困惑和疑团,也给沉寂的山村带来了些许惊扰和不安。那段时间,社员们每天夜晚都集在青年点的院子中,就着马灯开会或者学习《毛泽东选集》,十一个知青读毛选、谈体会,白天则一起下地劳动,同工同酬,有的社员对此很有意见,但碍于知青们是毛主席派来的,不好责难,渐渐地就习以为常了。    又一个夜会散去,夜已深沉,知青们嬉笑着睡下。窗外是黑黢黢的群山,不时滚过一阵林涛,犹如虎狼低吼,阴森恐怖。林伯益睡到半夜,忽见一个红卫兵手持铁辊,照着他的头部狠砸下来,红卫兵青面獠牙,狞笑道:“你这个杀人犯,还敢逃跑,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看我不打死你!”林伯益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江炳贤,快跑!”他惊叫而起,发现是做了一个噩梦。    康嘉昆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翘起脑袋,疑惑地问:“林伯益,谁说你是杀人犯?”    林伯益抹一把头上的虚汗,喘息道:“我不是杀人犯,我不是杀人犯……”    江炳贤这时也醒了,他惟恐林伯益露出马脚,赶忙岔开话说:“林伯益,初到山区,豺狼野兽多,你一定是做噩梦了吧?别怕,我和康嘉昆、徐新都在屋里,放心睡吧!”    康嘉昆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神色,重新躺下,凝眉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琢磨着林伯益和江炳贤的话语,联想到他们在北京火车站和一路上的种种反常表现,脑子里翻江倒海,横竖睡不着。    翌日早晨,江炳贤起床,发现康嘉昆的床铺上空着,让林伯益和徐新出去寻找。二人房前屋后找了个遍,均不见人影。这时,何长桂领着一个社员来到石屋,说是给知青们找了个厨师,住东屋。那人名叫刘卫东,五十多岁,个头不高,面相憨厚。刘卫东冲知青们浅浅地笑了笑,一头钻进厨屋,忙活起来。    何长桂抬脚跨进西屋,扫了一眼围过来的知青,随口问道:“康嘉昆搞哪儿去了?”大家都摇头不知。江炳贤说:“他比较贪玩,可能是跑出去玩了。”    何长桂点点头,跟大家聊了一会儿,便去敲响队里的大钟。于是,社员门肩挑谷种,手牵耕牛,扛着犁耙,去田畈撒谷种育秧,知青们一同去了田畈。    半晌午,民兵连长李明魁从远处快步跑来,边跑边喊:“何队长,康嘉昆领着公社干部来了,说是要找你了解北京知青的情况!”    何长桂大惊,不知发生了么事,从谷种田里拔腿上埂,顾不上洗去腿脚上的污泥,绾着裤腿,光着脚丫子,往村子疾走而去。刚到自家门前,就见三个人从桂溪桥走来,打头的正是早晨不见踪迹的康嘉昆,后面跟着柳振国和公社派出所的王所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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