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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处女架” 一日,柳青青和我在院子的树下念书。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看见阿美走过来了,柳青青故意把“乌鸦”二字读成重音,又拖长音。 “柳青青”阿美大声叫道。 “哎。”我应答,那个柳青青条件反射也应了。 “谁叫你了?我叫她。”阿美指着我。柳青青气得直瞪眼。 “一只乌鸦口渴了。这只死乌鸦,黑乌鸦,乌鸡婆,黑母猪,黑鬼,活该你口渴。渴死你。”柳青青拿着书本,眼睛却挑衅地瞟向阿美。 大凡过分自卑的人都十分自尊,又十分敏感、忌讳。就如阿Q,因为头上生了癞疮,就非常忌讳人家说他头上的癞头疮,凡与癞有关的词语,都在阿Q的忌讳之列。后来连“光”也忌讳,“亮”也忌讳。凡是犯了阿Q忌讳的,他就怒目而视,打量对手,力气小的便打,口呐的就骂。 那时的阿美因为长得黑,家里又养过猪,她最忌讳人家说什么“黑”呀,“猪”啊的。你若是说了,就会让她产生无限联想。而现在,这些她不喜欢人家说的东西,像边珠炮似的从柳青青的嘴里蹦出来。 阿美火冒三丈,一把抓住青青的衣领,指着她鼻子嚷道:“你才是猪!肥猪!”青青是个肥妞,也不知她爹弄了什么吹肥剂给她吃,竟可以胖成那样,就像日本的相扑运动员。 青青见阿美骂她“猪”了,也恼,抓住阿美戳她的手,“啊呜”一口,阿美的手马上留下几个牙印。阿美也礼尚往来,捉住青青的手臂,张开粉红小口,也“啊呜”一口。两人都痛得哭起来。 我赶快把她们拉开,挡在中间。青青趁机一脚把阿美踢倒,然后跑了。 我跑过去要扶阿美起来,谁知她狠狠地打下我扶她的手。 “你装什么好心?你故意抓住我,让肥猪青踢我。” “阿美,你误会了,我没有。” “你敢说没有?”她用手指着我鼻子。“肥猪青骂我是猪屎妹,不是你说,她怎么知道我收集过猪食?你瞧不起我,你狗眼看人低。你刚才也骂我黑乌鸦。”她另一只手揪住我衣领。 “我没有骂你黑乌鸦。我们只是读课文。” “你现在又骂了,还说没骂?”阿美情绪激动,像一头小老虎猛撞过来。我顿感嘴唇有腥腥的液体流出,用手一摸,是鲜红的血。她又用手双手抓我脸,那指甲又长又尖,顿时,我的脸火辣辣地痛。 你敢抓我脸,抓破哪儿不好,偏偏要撕破我脸皮?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毛主席他人家教导我们的,宿舍区的围墙上还没擦掉这条语录呢。小时候,我爹就用这条语录教育过我:做人要善良,人家侵犯你的时候也要狠,该出手时就出手。 我像被西班牙斗牛士激怒的斗牛,冲啊冲上去,用手抓住阿美的头发。她也猛烈地扯我的小辫子。两个人头顶着头,手扯,脚踢。几个回合之后,作战双方各有胜负。最可惜的是我那两只漂亮的蝴蝶结被阿美扯下,混战中被踩坏了。 这样僵持了好久,仍然未能分出胜负。这也难怪,作战双方实力相当,各有所长。论个头,阿美年龄虽比我大,但我个子比她高,适合居高临下,高屋建瓴;阿美手臂有力,她那曾用来砍柴、割猪草的手可不是白练的哦,它就像一把弯弯的镰刀不断向我砍来。我左闪右躲,还是挂了彩。 我想起我爹晨练时扎马步的动作姿势,于是用足力气,扎稳马步,阿美怎么踢都踢不倒我。她开始心慌。 我瞅准一个空,返转身,一脚把她踢倒,趁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她身后,用脚抵住她的后背,捉住她双手,并反剪向后。阿美镰刀般的手再有力,这时也无法动弹。 过后,我曾总结这场作战经验教训,我这个动作肯定是警察捉拿犯人归案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自小不知见过多少回,也曾看阿爹演习过,所以我会在情急中用上这招,最终制服阿美,取得最后的胜利。 班师回朝还没来得享受胜利的喜悦,回到家见阿爹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我情知不妙,想悄悄地潜回房间。 “站住!你给我好好地站住!”他当头棒喝。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先赏我两记耳光,我两耳顿时“嗡嗡”作响。我的爹,18岁开始当警察,他的朱砂掌可不是吃斋的! “你一个女孩子人家,不好好学习,偏跟人打架!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他又举起熊掌。 我在外面给阿美撕破脸皮,回家又吃阿爹熊掌,差点给打成聋子。想起自己一天之内几乎成残疾人,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直打转。 “你出手这么重,当孩子是犯人啊?你想要她命么?”阿娘赶快用身子护着我。阿爹的熊掌没机会落下,那根像拳头般大的木棍也没有机会大展雄风。 阿娘抚摸着我被抓破的脸皮,眼泪直掉,我憋了良久的眼泪终于像黄河决堤。我是惭愧啊!阿娘平时教我要知书识礼,为人谦恭,她一心想培养我成温文尔雅的“淑女”,没想到我一不小心就成了“打女”、“侠女”,辜负她多年的期望。 据说,阿美回家后也得到像我这样高级别的“礼遇”。我们积怨更深。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场对抗战令我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些平时敢欺负我的人从此对我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我的同桌伟仔任我怎么超越“三八”线,也总是笑嘻嘻的,再也不敢恶狠狠地用铅笔戳我的手。 他们知道我喜欢收集邮票,就投我所好。“柳柳,我家有好多漂亮邮票呢,我送给你吧。”连胖子强也说要偷他哥哥的民国邮票送我。 “我不是什么邮票都要滴哦。拿给我看过再说。”我把小辫子一甩,头一昂,眼珠一翻,眼睛就盯着天上那朵飘来飘去的彩云。 后来,阿美把这架叫做“处女架”。所谓处女就是第一次吧,它是我第一次打架,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打架。 阿美说,她也是。 她喜欢跟人提起这场架,而且喜欢用“处女架”一词,大概是后来没有机会打这么痛快的架吧。 我不喜欢,而且“处女架”一词总让我听着别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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