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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不着。一阖眼,就见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我思念李玉茹了。想她。我们曾住同一座医院。我不是想她樱桃坐果了,她送我一把艳红的樱桃;枇杷熟透了,她送我一捧大红袍;荔枝上市了,她送来一支丰硕的妃子笑。是想一个甲子以前的事儿。那年,我十三,她十二。我属牛,她属虎。在天津绿牌电车道劝业场门口,见一串戏校的女生,一个个童花头,裹在蓬松胖胖的棉袄里,两脚踩在两片瓦的棉窝里,噼噼啪啪像一串小海豚拱向场里。李玉茹,满族。仿佛天生该唱戏。小时候,家里穷,隔壁住着唱老生的李盛藻,一到邻居喊嗓子的时候,她就把小耳朵贴在墙上听,就听得会唱:八月十五月光明……母亲看她那么馋戏,就带她到天桥地摊不花钱看戏,教她溜进剧场站着看戏。八岁时,正赶上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招考,这是一座有庚子赔款基金支持的学校,为严格有效培养京剧人才,不收学费、管吃住、管四季衣服。玉茹怂恿着爸爸妈妈姥姥去报了名。有几百人报考,只取30名,考取了,还有三个月的试学;吃不了苦,条件不适合,退学。李玉茹还真考取了。签了八年的“生、病、伤、逃概不负责”的契约入了校,家里人哭天抹泪地把她送进学校,她却欢天喜地躺在小床被窝里也笑醒了。戏校的校长是焦菊隐,金仲荪、程砚秋是校董中唯一的京剧内行。学校文化课、业务课师资力量雄厚。来校教学的有程砚秋、荀慧生;在家教学有王瑶卿、杨小楼、尚和玉。李玉茹被分在青衣班,后来金校长看她眼大有神改学花旦。学校教学极严格,早上五点多钟就要起来练毯子功:拿顶、劈叉、耗腿、下腰……做不好,要挨鞭子抽。不但京剧的四功五法要学到家,普通学校的国语历史地理外文也都上。中饭后要到戏院给戏班子跑龙套。生活煞是紧张快活。有一次,李玉茹跑宫女,站着就睡着了,娘娘叫着她,她也不动,旁边的另一宫女推了她,她醒过来接不上茬,观众看出来了,给她叫了倒好(鼓掌)。回学校后,被罚跪了。以后,台上再也不敢走神了。学校还注重学生观摩好角的演出。给学生买戏票,用大校车送学生去看戏,程砚秋每回唱戏,都给戏校留两个二楼边厢的票。李玉茹是最用功的学生,从长安剧场要走到沙滩,她就练跑圆场。洗脸、穿衣、去食堂,都默背戏词,她还学了昆曲和刀马旦。在跑龙套时,正旦唱,她心里跟着唱,她把每个旦角的戏腔身段都学到手,有谁误场或有病,她都能把戏衣封上一截顶着上,观众还能接受,还叫好,渐渐就练出来了。戏校重实践。给学生排折子戏和整出的戏。舍得置行头,买头面、彩排,演日场,卖便宜票,三角二角一张票。渐渐地社会上承认戏校有“四块玉”——侯玉兰、白玉薇、李玉芝、李玉茹了。一串小海豚渐渐变成一行窈窕淑女了。李玉茹一毕业,就挑班出演了。也搭过马连良、周信芳的班,并与李少春、叶盛章、袁世海等人合作,她觉得毕了业,戏还学得太少,就又拜师小翠花、梅兰芳、荀慧生、芙蓉草精心学艺,采各家之长。1953年她参加了华东戏曲研究院实验剧团,后又在上海京剧院工作。李玉茹在观众眼里一直是闪闪发光的一块玉。她演了千场百场戏,每场她都鲜灵灵的——讲究个“上场常带三分生”。像“拾玉镯”她都数得过来她喂了多少只大黑鸡。她是个“学痴”,除了宇航员她什么都想学。55岁学游泳,能仰泳1000米。60多岁学写小说,居然写出一本市井通俗小说《小女人》来,出了两版,还被人家改成电视连续剧播放。七十多岁,学会了使用电脑,可开心啦。又写了本《李玉茹谈戏说艺》,引来内外行关注。她从普通病房转到重症监护室,我溜进去探视她。她刚剪了小分头,利利爽爽,就像一位大学生。两眼一眨一眨,她说她要学写论文,有很多戏剧理论要说,肚子里已打好提纲了。她笑得很甜蜜。一点儿也看不出她会告别人间。噫兮,美哉玉茹。可爱的李玉茹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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