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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手持彩超探头,在儿子的右腹部探过来扫过去。魏文彬站在医生身边,目光在显示屏、探头以及医生的脸中画三角形。他自然看不清显示屏上那些图案的含义,但他能看懂医生的表情。在其中一个地方,她反复探照,脸色显得异常凝重,眼神又显得有几分犹疑。这不是魏文彬期望的眼神,看到这种眼神时,他那颗悬着的心,升得更高了。 儿子就在面前,他不方便同医生说话,只是用手在她身上轻轻地碰了一下,意思是问她 :“情况怎么样?”她没有看他,而是将探头移向一个部位,然后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答案是:“这里有点问题。” 检查结束,魏文彬将儿子支到隔壁房间休息,关上门,闩好,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说:“有点问题,肝部有一颗黄豆大的瘤子。” 魏文彬脑子嗡地一炸,全身发软,几乎要坐到地上。他强撑着问道:“是良性还是恶性?” 医生说:“现在还不能肯定,要做CT才能确诊。” 她一边说一边写病历,魏文彬在一旁看着。医生的字不好认,龙飞凤舞,但有一点,他看得千真万确,那是Ca两个外文字母,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Ca是癌症的英文缩写,那个问号表明怀疑。医生怀疑儿子得了肝癌。这是最可怕的一种癌症,死亡率之高,令所有人闻之色变。那一瞬间,魏文彬完全傻眼了。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和儿子贴得这么近,又离得这么远。他第一次意识到,儿子已经17岁,17年来,关于儿子的成长,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对于他到底是如何长大的,自己一无所知。此时他才意识到,作为父亲,自己是如此的不合格,如此的失职。 缓过气来之后,魏文彬来到隔壁房间,拉起儿子的手,说:“儿子,快走。”急急地赶到CT室。他并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可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慢不下来。最大的期望是尽快拿到结果,许多事情,还等着他决定,他期望以最快的速度迈过这道生命的坎。 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这家医院的CT机坏了,几天前送到广州修理,要到下午两点才能运回来。魏文彬想带儿子去另一家医院检查,可这里的医生告诉他,那家医院的机器稍差一点,最好还是等到下午。 中午,坐在饭桌上,魏文彬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不能让儿子看出自己正面临巨大的煎熬。他想,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吃下这餐饭,就算下午有事,也等下午再说。儿子坐在他的对面,手里端着碗,神情恹恹的,对这一切不知是否同样产生了预感?魏文彬将碗端起来,若无其事地塞了一口,用力地嚼着,然后准备吞下去。可是,他遇到难题了,吞咽这样一个在平常极其简单的动作,此时变得异常艰难,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就是吞不下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面对儿子了,只得将碗放下,对儿子说:“你吃吧,我有点不舒服,进去休息一下。” 进入房间,转身将门关上,他往床上一躺,猛地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脸。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躲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自己这半生的追求,此刻像过电影一般,在脑际一晃而过。以前,事业大过天,他将事业看得比一切都重,只有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生命中最最重要的角色,并不是台长并不是厅长,而是父亲。恰恰是这最重要的角色,他一直不曾认真地扮演过,甚至不自觉地放弃了。 中午那几个小时,完全不知怎么过来的。直到电话铃突然地响起来,他才从床上一跃而起。果然是医院的朋友打来的,通知他CT机已经从广州运回来了。他放下电话,抓了件衣服便跑出门,带着儿子赶到医院。 CT检查之前需要打一针,然后过几十分钟才能上机。 等待上机的人很多。魏文彬无法让自己安静地坐在这里。在他看来,这是一次生命的宣判,实在太残酷了。他对儿子说:“我想到外面去走走。”儿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了医院的院子里。 外面,正下着毛毛雨,这是三月南方的雨,细细密密的,你感觉不到雨丝,只是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清凉,就像是凉丝丝的风刮过一般。父子俩在雨地里踱着步子,两人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他想对儿子说点什么,可是,任何语言,此时都无比苍白。他的五指用了用劲,捏了捏儿子的手。儿子似乎从父亲这微小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什么,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凉凉的雨丝扑打在他的脸上,也扑打在儿子的脸上。他在心中默默地感谢这场雨,这雨帮了他,他不必再调动起全部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泪水。泪水滚动着,融合在雨水之中,顺着他的脸颊滚落。 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如果半个小时后,结果是恶性的,明天,他所要做的事将不再是就职演说,而是赶在上午之前,递交一份报告,向省委辞职。他不可能背负着对儿子的巨大亏欠去当厅长。对于魏文彬来说,事业是要全力以赴的,任何杂质都不能有。儿子和事业之间,他必须抉择,而且答案早已经确定,他选择的是儿子。 20分钟后,护士小姐过来找到他们,通知去做检查。 儿子被送进了检查室的另一面,魏文彬留在检查室中,父子间,相隔的是一块有机玻璃。在他的身边,坐着的是一名女医生,她不断地摆弄着面前的机器,屏幕上显示着千般变化。虽然魏文彬对于屏幕并不陌生,甚至在电视屏幕前有一种近乎艺术家的直觉,可面前这个屏幕,他却找不到半点熟悉的感觉。他看着女医生的脸,不漏过哪怕一个细节。女医生的脸上一开始的神色就写满了凝重,这种凝重,令那颗父亲的心一阵又一阵绞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医生的面部开始出现松驰的迹象,线条渐渐柔和起来。这些柔和的线条,成了魏文彬一生中最美的生命音符,这些音符将他的兴奋,从黑暗的最底层一点一点地提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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