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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浸绡帕 内容提要 公社武装部部长江恒把民兵拉进女朋友易冬丽所住的林海小村搞军事训练,却是引狼入室,巧中生巧,大波轩然…… 多才多艺玩世不恭的钟灿终于赢得易冬丽的爱,却又枝节旁生,纵情移情。断魂崖巧断魂,新房飞弱魂。扑朔迷离、一波三折,血泪浸绡帕! 香坟被盗,尸身不翼。痴情汉寻遍祖国大山河川。重创之心紧锁,事业有成中天。却不料,魂未断,缘还续! 几番生离死别,云开雾散,易冬丽僵尸般的母亲竟是落拓的副教授、省委书记的结发妻子。富贵如粪土,荣华似草芥。人生真缔尽译人生!直译得钟灿雾笼太乙,情困沈园…… 目录 一、遇饥馑今生还宿愿 搞军训前世结冤仇 二、痴男回味惊三魂 怨女动情应终身 三、弄神鬼,巧中生巧 叹人生,悲上加悲 四、情切切公子哥思比翼 意绵绵娇小姐求并蒂 五、浪荡儿以拿破仑倨世 痴情汉为易冬丽断肠 六、推波助澜如痴如醉 炫目动心似梦似仙 七、似曾相识心生怨恨 无可奈何情洒山谷 八、前夫寻至亲踏破铁鞋 后妇困古刹疼断柔肠 九、万缕情丝缠绕 千年古根盘结 十、撕心裂肝,粒粒雪糁击寒窗 行尸走肉,凄凄孤魂返故乡 十一、寻仇地三个女人寻仇 断魂崖一双男子断魂 十二、夜间盗墓,尸身弃水山均无影 釜底抽薪,香魂呼天地皆不灵 十三、天地感诚,豪宅走进玉美人 乾坤扭转,铁树结出金硕果 十四、故地重游生幽怨 小儿回味闹天宫 十五、雾笼太乙,节外又生枝,肝胆相照 情困沈园,腹内自藏金,日月同辉 1、遇饥馑今生还宿愿 搞军训前世结冤仇 这里是绵延在襄南交界处的国营林场,这里是森林的海洋!在白帝掌管的季节里,晨雾在森林里涌动;小鸟在枝头欢啼;黄叶蝴蝶般飞舞飘荡,发出无声的“叶落归根”的咏叹;野菊花在晨风中轻盈地舞蹈,傲霜斗寒!枫叶更红了!一条黄土路像细雨黄昏里的幽深走廊,在森林里弯弯绕绕来到一处所在,接着又延伸到一个神秘的地方。 这处所在,背衬翠霭飘浮的松树林,山下是竹,右边也是竹;前面是大片桃林,路边两棵古柳如两把巨大的伞,遮住了这个神秘的地方。幽风飘荡,柳枝拂烟,点点金光耀人眼目。只见柳枝飘拂处,有几个苍劲有力的镀金繁体字“幽微灵秀阁”。这时,你才会发现这里藏着一座古典院落!这里住着一户人家! 这样的风景,又这样的院落,一定是世外高人隐居的地方吧!假若你有穷追到底的脾性,走进去,不,只需探探头,一个成天坐在堂屋门前高阶沿上形同鬼魅的老妇,会使你大失所望。 这儿便是远近闻名的才女易冬丽的家,一个饥寒交迫的家!母亲——就是成天坐在堂屋门前高阶沿上的老妇幺婶,患有严重的气管炎,一天到晚只顾扯动心肺地呼吸,什么都不能做,是真正的苟延残喘!易冬丽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两个小弟弟,还要打柴种菜挣工分,一天到晚脚手不住,晚上还熬夜搞创作,十分艰辛!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易家的困窘程度是不言而喻的。易冬丽的继父生前是公社中学的副校长,所以母亲跟两个弟弟都有抚恤金,却不够母亲吃药。易冬丽也时有豆腐块文章见诸报刊,挣得的稿费也是杯水车薪。眼下一家四口吃稀饭掺菜都还整差三天的粮食。 一队武装民兵向国营林场深入挺进。几个骑自行车的缓缓地跟在后面。江恒骑着三轮摩托走在最后面。他有力地握着把手,浓眉微蹙,双目平视,目光深邃锐利;右颊上,有道粗硬的伤疤。这道弹片划伤因战事紧张耽搁得太久,愈合得不好,缝治的针脚呈直线裹住了那道埂。乍一看,就像一条小蜈蚣巴在上面,很是刺眼。但是,他那遒劲的身姿,周身散发的凛然正气和深思熟虑的成熟的丰仪,压下了自卫还击战赐予他的丑陋,他使人一见而生敬畏! 他便是易冬丽的男朋友,公社武装部部长,为了易冬丽才把军训地点选在这儿的。队伍停在易冬丽所在的林海小村——孟公湾的打谷场上。江恒带各连连长看好了各连的房子。然后,骑着三轮摩托驶到村子尽头,经过张桂兰大妈门口时停了。这个大妈是幺婶母女俩的大恩人,当年,幺婶带着易冬丽来漳城投亲,谁知投亲不着反丢了包袱,母女俩乞讨到这大山里。是大妈背回奄奄一息的幺婶,又做媒把她说给她的邻居易宝山。两家是不同宗不沾亲的至亲!江恒提起一网袋饼干、罐头,给大妈送了去。然后拐过墙角,荡开丝丝金柳停在“幽微灵秀阁”门外,大院里的有线广播正播送着《甜蜜的事业》里的插曲。幺婶仍坐在堂屋门前阶沿上,听到响动抬起头,睁着一双随呼吸上下滚动的眼睛望着江恒。 江恒微笑着大踏步进来,领章、帽徽、腰挎手枪好不威武!他跟幺婶打着招呼进屋去端椅子,目光在神厨上方的照片上停了一下。照片是易冬丽的继父易宝山的,目光深沉刚毅而又儒雅,还露出一丝怅怨。他有儿有女,自己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身居副校长,还有什么不如意?江恒下意识地看一眼幺婶,他唯一不如意的大概就是娶了幺婶这个药罐子。不然,爱莲也不会那么惨,在继父惨遭噩运后,年仅十六岁的她就停学回家挑起一家四口生活重担。不过,不是这样,她早上了大学,他哪里还能遇到她?江恒微微一笑出来坐了,跟幺婶拉呱起来。说他们今年在这儿搞军训,他能不能住这儿? 幺婶眼珠停止滚动,指指右边靠敞厅的厢房。爱莲已把房子收拾好了。 江恒刚硬的面容上荡起一丝喜悦的微笑。他开始搬东西,他竟买来一麻袋大米、一纸箱筒子面,还有好大一块猪肉!这对已快断顿的易家来说是多大的帮助! 江恒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卷起袖子进了厨屋,揭开草锅盖,瓦盆里装着他们早晨吃掉的菜稀饭。江恒一下愣住了。 拴儿定儿放学了,书包没放就跑进厨屋,叫着大哥凑到灶前去看:“哇,排骨!”兄弟俩齐声大叫,“好香!” “烂了,吃饭,使劲吃!”江恒微微笑道,“饭怕凉了,多盛点汤温着吃。我看你姐姐回来没有?” 他走到大门外张望,发现易冬丽伏在竹林边的树上,胳膊挽着一个篮子。不由一惊,小跑着来到她身边。 易冬丽强力撑起发软的脖颈,一看是她,潸然泪下,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树上。她喝了几天野菜稀饭了,本来就力不从心,昨晚又熬了小半夜,浓茶更是淘空了身子。此时只觉天旋地转,靠着树,觉得树也在转。 “咋的?病了?”江恒试试她的头温,却摸了一手汗,“出这么多汗!虚汗!咂!”江恒自责地咂着嘴。他接过装着萝卜菜的篮子,埋怨道:“我就知道你们接不上,买了二十斤面条等你先带回来。开会回来为啥不到我那儿去?害我到今天才把菜吃完!” 易冬丽想睡觉,迫切需要睡一觉,饥饿已成次要。她进去就上了堂屋阶沿去睡了。江恒忙盛来一大碗排骨,硬扶起她,她却伏在他怀里哭起来。江恒细心地抹开她额前的卷发,连哄带劝地叫她吃了。然后问她征文得的几等奖。一大碗排骨进了易冬丽饥饿的胃腔,别提有多舒服!她长出一口气,回答说二等奖。边说边合衣躺下,拉过被子盖上。 江恒说衣裳脱了再睡,要不一会儿起来会感冒的。她对他皱皱鼻子,不动。江恒不悦地盯着她,突然站起来,“来,我帮你脱!” 这一招真见效,她慌忙坐起来,脱了上外衣,穿着毛线背心重新躺下。脸红得像天边的朝霞。 “这才像话!”江恒微微一笑,凌厉、冷峻的面容变得好温柔好细致,“就军训这段时间,我要把你训练得不仅会照顾自己,还要学会照顾我!” 拴儿、定儿已没了影儿。江恒把他们吃的碗捡进盆里,又给幺婶盛了一碗,然后自己才吃。吃了饭,洗了碗,又喂猪喂鸡。然后,搜出易冬丽床下的脏衣,幺婶、拴儿、定儿的泡了一大盆。高高地卷起袖子搓洗,动作稳重、麻利。 沉默的大院不相信地看着这个自卫还击战的大英雄,堂堂的公社武装部部长、公社团委书记,怎么像乡下女婿一样勤快?而且,不卑不亢,理所当然?他们的年龄相差八岁,条件如隔天壤,他扭错了什么筋? 他清洗了衣服,又晾好了,把大木盆送进堂屋时,听到爱莲屋里有响动。易冬莲又坐在桌前挥笔。他悄悄进去,偏头看她是不是在梦游。她的模样告诉他,她是清醒的,知道他进来了,也知道他在看她,却不理他,移动手腕飞快地写。看那字儿,潦草得不得了。江恒一个字儿都认不得,时间长了,怕她自己都认不得了哩!他摇摇头,折服地微微一笑。 他踱开去。这是一大间房屋,没有隔开。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老式黑立柜,两把椅子,再就是书桌。但是,这里却是知识的宝库:满满的两书架书,墙角的废纸篓堆满了稿纸,书桌上的稿纸也堆积如山,屋里散发着浓郁的书香墨味儿。前面有个窗子,后面也有个窗,也是古老的小方格木窗。窗外是竹园,光线有些暗,却整日竹声飒飒,极是幽静闲雅!江恒一走进这间屋子,心里便堆满了温情。他背着手走到书架边,依次看书的名称。听到一阵簌簌衣声,回过身来,故意绷着脸。 易冬丽已完全缓过来了,一手向后搭在肩上,托着腮,调皮地偏头看他。 江恒忍不住笑起来。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爱莲,你这样硬拼,就是块铁也要被磨损!今天莫写了,吃饭去。吃饭后我们到山上玩去。” “我去吃饭行不行?”她巴巴地望着他,“我吃了一大碗排骨,又睡了一觉,我把昨晚上睡不着时打好的腹稿写下来,行吗?啊!”他看着她一声不吭。“行不行啊?”她抓着他的胳膊哼哼叽叽地撒起娇来,“干活已经晚了,耽误半天要做点正事才划算。再说如果不把想好的写下来,时间一长又忘记了,又得从头来。部长同志,成全我一下好不好?好不好?” 说完又摇几摇。男人最怕的就是撒娇耍赖,还有眼泪。遇到这样的情况便阵脚大乱,溃不成军。可对江恒却不甚起效,越这样,他越觉得要保护她,不能让她如此拼命!他长叹一声,以商量的口气说:“爱莲,你活路这么重,晚上还加班熬夜,你会被拖垮的!以后莫写了行不行?你想干什么工作我就给你找什么工作,我保证满足你!行不行?” 她笑望着他不答,固执倔犟而又调皮。这正是让江恒倾慕动心的地方,对她倾囊相助苦苦等待的原因:可心、倔犟、坚韧不拔。从她身上,他悟出了人生的真谛。他让步了:“那你吃饭去。还有,不能赶我出去!你写你的,我不捣乱你!” 古树参天,阳光闪烁。一缕轻烟,袅袅穿过树梢,飘向天际。陡岩下,火堆旁,钟灿转动铁丝,烤一只肥大的鸡。鸡肉鼓着油泡,异香扑鼻。 狗娃一边警惕地四下观望,一边不时拣起枯枝放进臂弯抱过来。钟灿被烟熏烤得眼泪汪汪,不住地用手背擦眼泪,脸上黑一块紫一道。鸡肉烤熟了,两人拔河似地用力撕扯。狗娃劲大,扯去大半只,要给钟灿再撕一点。钟灿知道,狗娃家贫,自己却无所谓,连忙推他: “去去,脏死的手,哪个要你的!” 两人满嘴流油地啃。钟灿想起什么,抬腕看一下表,说时间快到了。狗娃拔腿就跑。被钟喝住。两人寻石砸火,火迸到旁边的枯草上,燃成一大片。 “撒尿!快撒尿!”钟灿笑道。一只手迅速伸下去,一线水流“噗噗”洒在火苗上。另一线也跟上来,激起难闻的蒸气和阵阵灰尘。钟灿腻歪地偏转了头说:“狗娃,这跟你妈给你烤尿布的味儿哪个好闻些?”狗娃急得脸都扭歪了,哪顾得理他?钟灿又说,“布鲁塞尔的小于连,一泡尿救了全城。我一泡尿救这大片的森林,也该给我塑个铜像,只别把我这玩意儿塑上,我怕羞!” 两人向孟公湾狂奔,边跑边啃鸡肉。到孟公河边时,钟灿对狗娃说:“快洗洗,要被警犬闻出味儿来的。” 两人连忙蹲在河边洗手洗脸。钟灿把头整个扎在水里,两手浇水,飞快地搓洗。他激凌一个冷战,连忙站起来,说:“好冷!好冷!——还没烤好,里面还有血!” “还有血?”狗娃吃惊地抬起头,“我咋没看见?一定是你那边没烤好,我这边烤好了,怪好啃的呗。” “你他妈的狼崽子!生的都啃得动,莫说这半生不熟的?骨头呢?骨头敢也嚼了!” 集合号骤起。两人冲上河岸,冲向山坡。一棵荆棘扯住钟灿的裤腿,他一咧牙,“嘶”的一声,直撕到膝盖上,肥大的秋裤挤出来,边跑边扇,直扇到孟公湾打谷场。民兵们正报数:“一、二、三、四……”接力赛跑似的一个递进一个。 “报告!” 钟灿一挺,秋裤一扇,端端正正地行个军礼,想趁报数之机插进队列,以减少麻烦。谁知江恒直等报完数才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向两人直扫过去。狗娃输理亏心的模样告诉他,他们不是像欧阳海那样做了好事儿。 “到哪儿去了的?”江恒问。绷紧嘴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我们想锻炼秋季游水运动,锻炼军人的意志!” 钟灿忍住喘息,响亮地回答。头发耷在脸上,水弯弯曲曲地淌下,像无数条蚯蚓在脸上爬动。大半个身子都被水渗透。秋裤在风中鼓动。民兵们听了他的话,见了他那副尊容,都忍俊不禁,悄笑四起。 “一连长!” “到!”李波一路小跑来到队列前,硬着头皮直挺挺地站着。 “怎么回事儿?” “吃了饭,他们说去游泳,我以为他们开玩笑,哪知他们当真去了。是我疏忽了职守,我向大家检讨。以后,我一定加强管理,保证不再出差错!” 江恒盯着李波,他知道他会顺着他们的话撒谎的,这正是他希望的结果。如果一个追问,一个搪塞,会使人难堪,使人威风扫地。等李波说完,他回过头,直盯着钟灿,他那哗众取宠、吊儿浪荡的模样使他从心里感到厌恶。也许是前世结下的冤孽,也许因他太正经,在公社集合时,第一眼看见钟灿他就讨厌他。他厌恶地盯着他。一阵风来,钟灿又一个寒战,可他硬挺着,直直地站在那儿,秋裤一鼓一鼓。笑声更大了。江恒猛一回头,笑声嘎然而止。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江恒盯着队伍,低沉地一字一顿地说了两遍,威严四溢!顿一顿,突然回头发令:“回去换衣服!跑步——走!” 两人跑出打谷场。打谷场上传来江恒低沉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走路是人类最基本的常识,我们早在幼儿期就学会了。但是,那是普通人的步伐!我们是兵,不仅要走出一个兵的威严,还要走出仪仗队的洒脱……” 江恒的声音渐渐远去。钟灿停下,指着打谷场对狗娃说:“这就是老江的厉害处,明明知道我们在撒谎,不点破也不追问,却使人从心里害怕。当时点破了批评了未必有这样的效果!这王八蛋!” 狗娃心有余悸地朝后看一眼,好像江恒正盯着他们似的,连忙挪动脚步,边走边说:“好吓人!眼睛像刀!总起来说,还是个好人,也很有工作方法。老部长就差得远了,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把你批评得体无完肤。但是,是耳边风,没一个人怕他。去年搞军训时,江部长站一边,我就发觉他不一般。哎,小灿,”狗娃停下,惊恐万分,“鸡爪还扔在火堆边,不会被守林员发现吧?你偷人家鸡子的时候有人看见吗?” “看见了我还走得脱。”钟灿露出雪白的牙齿得意地笑道,“这鸡子在林子里捉虫子。我假装走路——也怪它胆大命短,竟不睬我。我瞅得准准的,突然扭身,抓住那该死的家伙,手腕一拧,声儿都没做,再给它穿件外套。闪电一般,神不知鬼不觉!” 狗娃放心了,扭头又走,口里道:“下次我再不跟你胡闹了,要去你喊别人!我可不能丢了这差事,又轻松又能挣高工分!” “你不去还好些,老子一人吃一只,免得到口不到肚。”钟灿嘴里虽如此说,但心里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基干民兵实在划算,观了风景又能玩枪。 民兵们进行最初的基本训练,随着江恒宏亮的口令,迈着军人的标准步伐大踏步地走,齐刷刷的,那声音就像一个人。江恒脸上的线条好硬,轮廓好深!目光锐利如电。民兵们被他那不容人抗拒的强大的威力震慑,一个个挺胸收腹,目不斜视,很有些紧张兮兮。 江恒确实很能干,自钟灿那件事儿后,再未出任何麻烦。在民兵眼里,他是个杰出的极得人心的领导人物,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是他们心中的偶像、楷模,连走路都学他的样子,一走一顿。在“幽阁”大院,他又是称心如意的佳婿。他很勤快,手脚麻利,每天按时上下操,每每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易冬丽收工,他已做好了一切家务。吃了饭,两人便就空打柴、种菜地,也经常到森林里散步。吃喝不愁又得到充分休息的易冬丽不再忧愁,总像个小女孩似的“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有时机灵透顶,有时又傻得让人捧腹。江恒总是背着手走一边,像一汪深沉专注的大海,任她这叶扁舟在他博大的胸怀里徜徉。他好满足好幸福! 但是,好景不长,也许真是前世结下的冤孽,那个从第一眼见到便令他生厌的钟灿竟闯进了他的生活。 这天中午,江恒又搓好了衣服,等易冬丽回来吃了饭,两人相偕到泉水眼里清洗。洗好回来走到门前坡下时,易冬丽说衣服坠得胳膊疼,放下歇息。江恒也放下水担。刚站定,便听到“幽阁”门前有人大发感慨: “‘幽微灵秀阁’!真好个名字!‘灵秀’前面加个‘幽微’,‘幽微灵秀’、‘幽微灵秀’”钟灿上穿一件浅灰茄克衫,下穿牛仔裤。肩上很随意地挎着小提琴。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捉根柳丝,模样十分的潇洒动人!他品味着又道:“这是《红楼梦》里的对联,上联是‘幽微灵秀地’下联是‘无可奈何天’。” “嗯。”李波应道,转着身子四处打量,“不吉利!把虚幻境界的对联搬过来做院名是有点不好。你没听说吧,这院子里死了好些人哩。这儿原是地主易仁善的住宅,院落建成后,有个游方道士说院名不祥,建议剔除更改。易仁善世代书香,本身也是个举子,很有才学,不信邪,没有采纳。果然,搬进去后渐渐没落,不久,便解放了。大院分给了雇农刘红根跟易家四兄弟。这四兄弟是邻省张家湾人,姓张,本来有弟兄五个,按理得抽去三个壮丁。张老二被抓走后,这弟兄四个便离开家乡躲到这大山里来了,改名换姓,只要一天三顿饭,一个比一个棒,做活从不偷懒。易仁善喜欢他们的憨直,给他们娶了媳妇。他们分到了主人的好房子,在这里生儿育女。谁知,没有福,压不住阵,还接二连三地死!最后死的只掉易老三的孀妻孤儿。这个儿子学名叫易宝山,小名叫易幺,读过几年书,在耕读小学当老师。娶了妻,大人孩子又一起去了。后来,又续娶了个要米叫化子,”他朝院子里看一眼,那个“叫化子”正坐在阶沿上。李波呶了下嘴说,“那不,就是她!别看她是个要米叫化子,可是个大福大德的人啦!她一来,就把院子镇住了……” 坡下的易冬丽听了,不由潸然泪下。江恒生气地盯着上面,心里恼道:“这李波说话怎么这么不知避讳?幺婶听不见,就不怕我们听见?真是的!” 门前,钟灿翻着眼睛恶作剧地瞅着李波,然后连说带笑说他连人家怎么死的都晓得,是个包打听,真无聊!李波被噎住。无忧无虑的钟灿已丢下这事儿,又称赞:“我觉得这院名很好!用到这风景如画的地方极是恰切!”他扭头四顾,“确实很美!森林环抱,绿竹掩映、、、、、、”忽然,他想起什么,打了李波一下,“哎,李老五,老江住在这儿吧,里头没人家了,那边没院子,是住这儿。那么,这儿是他女朋友的家了。那姑娘叫‘东篱’是不是?”李波不答,他也不勉强他,顾自思忖道:“不知是真名还是笔名?我看过她的小说,很不错。光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错!她的人一定也很不错!老江那么好的条件,又那么帅,竟吹了银行出纳高丽娜,爱上了她,一定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姑娘!走,进去找点水喝。” 钟灿边说边拉住李波。李波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你这个多情公子想干什么?走走走,莫给我惹事儿!” 钟灿甩开他,撩撩小提琴,整整军容,嘻嘻笑道:“看看有啥了不起?能结识这个出色的姑娘,才不枉来林海一趟。再说,我写诗,那‘东篱’写小说,我们志趣相投。如果中我的意,我定然挖那老江的墙脚!哈哈哈,真有意思!” 江恒早拽着易冬丽上来了,悠荡着水担,鄙夷地对钟灿说:“钟灿,她就是‘东篱’,真名易冬丽,小名叫爱莲。你们认识一下!” 李波吃了一惊,连忙打圆说:“他相来有口无心,江部长,你别见怪!” 江恒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正待说话,却发现钟灿着了魔似地盯着易冬丽。他感到奇怪,偏头看易冬丽,见她满脸通红,神色怪异。注意到他的目光后,一低头,提着衣服进了院子。 江恒心一沉,抛下二人也进了院子。看一眼坐在堂屋门口的幺婶,不知为何,幺婶又在垂泪。江恒倒了水,径直走到易冬丽身边,也拿起一件衣服抖开,晾在竹竿上,不经意地说:“这钟灿好标致,又出口成章!” “我们是同学。”易冬丽说, “我们是高中同学,经常换书看,同学们便拿我们开玩笑。我们就不来往了,话都不说……你不相信?” “相信不相信有啥关系?那是过去的事儿,学生时代的事儿是不是?”江恒拖长了音说,手里一刻也没停,话语带着明显的不悦。爱莲竟跟这个浪荡子好过,实有辱他的脸面!他郁郁不乐地拿起最后一件衣服晾好,抬腕看一下表,说:“时间到了,我走的。菜我热在炉子上,再吃点饭去,下午时间长些,不要饿着!” 易冬丽目送着江恒高大的身影消失后,才回过头来,见母亲眼睛平视,沉在别人无法涉足的深深的痛苦中,眼泪顺着干核桃似的面颊弯弯淌下。她知道母亲的耳朵很尖,听见了那人的话。想起那人一口一个“叫化子”的轻蔑的话语,易冬丽又潸然泪落。长这么大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是死是活?她跟母亲又为什么逃荒要饭?她早已推翻了母亲的编排,她多次写信到乌鲁木齐请求政府帮忙查找,那里根本没有肖国强、吴尚承,当然更没有她肖小霜…… 二、痴男回味惊三魂 怨女动情应终身 自那日起,江恒便发觉钟灿魂不守舍:轮到他投弹,他站在前面不知干什么;瞄准时,不瞄三点,却爬在靶台上看着森林出神。江恒非常生气,常常训斥他。钟灿也不是软茬,起初扬眉瞪眼满不在乎,后来就顶撞起他来。更甚者,他竟闯进“幽微灵秀阁”。 军训进入实弹射击阶段,又遇雨天,那天江恒去取子弹,回来时,听到院子里发出愉悦的笑声,探头一看,见易冬丽指着一份报纸,“咯咯”地笑着。钟灿跟她头挨着头,看着她手指的地方笑得浑身打颤,连摩托的轰响都没听见。他冷着脸跨进大院。两人嘎然止笑。钟灿双手朝裤袋里一插,一耸肩。仅此一个动作,就令江恒气炸了肺。把子弹放进屋里跨出来。钟灿吹着口哨,已一步三摇地出了大门。他低骂一声“流氓”,冲进堂屋,从爱莲手里夺过报纸,过细寻看,他看见了钟灿的名字,看见了一首小诗。他拾起地上的几份报纸,咬牙道:“这样的流氓也配作诗!这样的口头语也是诗。”边骂边几下撕碎,尽力一扬,碎纸雪片似的满屋飞舞。 江恒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目光犀利得几乎穿透瓦片。瓦片的天光早暗了下来,雨点大了,房上一片声响。他听到院子里爱莲做家务的脚步声,他听到拴儿定儿放学了。他们在吃饭。他希望她能进来叫他,或者拴儿定儿。但是,没有一个人进来,他被晾在了那儿。细想那会儿自己的举动,就又悔又愧。他想自己起来吃,又拿不下脸来,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他们第一次相遇,他二十六,她才十八岁。在他眼里她是个十足的小娃娃,编着两条半长的辫子,土里土气地走进播音室。他很不在意地瞟她一眼,又继续跟播音员白强说笑。白强背着门,她直走到他面前他才发现,迅速放下翘着的腿,红着脸接过她递过来的两张信纸。 白强竟对这个小土包子有意!他感到好笑,两个指头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笑道:“看啥子?情书?” “广播稿,江部长。”她回答。眼底眉梢溢出不容人侵犯的傲岸。 他心里一动,已是停了敲击,由衷地赞道:“写稿子?行,不错!” 她脸一红:“随便玩玩,行啥子行?” “你可真能干啊!随便写写,就能播送,少见,确实少见。”他打趣道。这女孩子的模样使他极感兴趣,“没读书了?” “读不起。”她低下头,神色黯然,“怕学到的知识下了干饭,就自己学一学,挣扎挣扎。如果只记得吃饭、胡混,还叫个人吗?不如托生为猪狗!” 本是伤感的话,江恒听了却羞惭满面。不由认真地打量起她来,她虽然黑瘦土气,但个子很高,线条流畅;柳眉微颦,眼睛半乜,扑闪着倔傲、不屑的波光。她有种与她的那张娃娃脸极不相称的忧郁、悲哀。这是一个生活在逆境中又不肯屈服的姑娘,应是一尾雏凤,定有振翅高飞之时。 不久,江恒兼任了公社团委书记。在大队团支书会上,他又见到了她,他很高兴。休会时,他踱过去跟她找话说。她红着脸,客气冷漠地回答几句话后竟起身走了。他很窘,他这个天之骄子,第一次遭到异性的拒绝,在他不可一世的辉煌的篇页里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同时他更受其吸引。他想到了征服。快到年终了,他留下她写团委的总结,自己则在一边撰写武装部的总结。团委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很冷漠很戒备,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她异常犀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他的心。她一定听说了自己跟李玉梅的风流事件。再支持不住,逃似地回到家。女友高丽娜已为他做好了饭,见他回来,连忙端菜。 他火气十足地扔下稿纸,准备吃饭,想一想又停住了,对高丽娜说:“给那个山丫头端碗饭去,在团委办公室里写总结。”高丽娜问他是谁,他吼道:“还有谁?那个所谓的才女!” 高丽娜看他一眼,又继续端菜,细声细气地说:“是别人就可以端一碗去,她,绝对不行!” “为什么?”他震撼地问。 “那姑娘很有骨气,自尊心极强。有一次,我们银行的小李送她两套衣服。她长胖了,穿不得了,都还是大半新的,款式料子也都很时兴。她看一眼小李,一声不吭地走了。弄得小李好下不来台!连骂她不识抬举,说她妹妹想要她都没给,留着给她,却碰了一鼻子灰。给她端一碗去,是不是像打发叫化子?我喊她来跟我们一起吃。”江恒默许地看她一眼,尔后,沉思地在屋里踱步。高丽娜很快就转来了。“她不来,”她说,“她说写好后回家吃去。离那么远,等回去还饿坏的,她们粮食又不够吃,饥一顿饱一顿的,你去喊她。” “我喊什么喊?”他烦恼地说,“随她的便!她写半天,得半天工分,躲半天清闲!我们吃罢。” 高丽娜端起了碗,微笑着问他:“她顶撞了你?” 江恒低头吃饭,不答。高丽娜便不再问。吃完一碗饭,江恒吼道:“她竟听信了传闻,觉得我江恒是个流氓淫鬼!” “这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高丽娜微笑道。站起来给他盛饭。 “还能不生气?我江恒是什么人?”他阴冷地盯着墙壁。 “出了个李玉梅,这上上下下哪个不是这样看你?” 江恒“咚”地放下碗筷,双目喷火:“事实呢?” 高丽娜笑望着他,毫无责备之意,也不嫉妒,细声细气地说:“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说着,脸一红,“两个人的事儿,哪个能分个青红皂白?” 江恒看着她,许久,痛苦地长叹一声,掀开珠帘进了里间。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后来他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4点多钟,他记起易冬丽,慌忙来到团委办公室。易冬丽正抚额打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深深地颦着眉,正忍受着饥饿的煎熬。 “江书记,总结写好了,你看可以吗?”她说。有气无力地推过总结,又抚住了额。 他二话没说,跑到外面餐馆里炒了个肉丝,买了一碗饭端进来。她一看,再不管总结,背起挎包走了。气得他把一碗饭摔在总结上。 他不仅没征服她,反被她那份天生的傲骨征服了。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时瞟一眼满地的饭粒碗碴,眼前闪现出易冬丽疲惫饥饿的模样,赶紧扫了地,骑上摩托赶去。 冬天日短夜长,还未进山口,便暮色已临。易冬丽鼓足劲,加快了步伐。一阵摩托的轰响传来,她朝边上靠了靠,摩托却一下拦在她面前,她吃了一惊。 “走,我送你一截!”江恒阴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 “不,不,我自己走。”她惊慌失措地朝后退着。 “听着,”他仍不看她,“天要黑了,是我留你写总结的,出了事儿我爬不开。上来!” 他命令道。见她不动,回过头来,目光阴沉专注,还有一种让人动心的悲壮!她乖乖地坐进车斗。他扭身从后面盒子里拿出一袋奶油饼干、两个苹果,她低着头不接,他丢在她腿上。 “既然上了贼船,不妨再吃一点贼子的东西吧!江恒不是小人,没有放迷药,吃吧!” 他静坐着等她吃。她只得把苹果在衣服上揩一揩,细嚼慢咽。她确实饿坏了,逐渐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又撕开饼干袋。等她解了燃眉之急,他踏响了摩托。 “天要黑了,走吧,莫吃了!”他说。她果然捏住了袋口。看着这个骄傲得像个公主似的小丫头,此时变得如此柔顺听话,不禁微微一笑,说话很有些温柔了,“迎着风不能吃东西,好拉肚子。坐好了!” 摩托应声弹了出去。将进孟公湾时,她扭了扭身子叫他停车。他本想停下,想想他对自己的蔑视,就一咬牙,加大了油门。他要到村子里走一趟,专门给人看见。再则,他想看看她的家。终于,她急急地叫住了他,朝路边指了指。他好奇地左右打量,就着朦胧的月光,只见柳枝飘拂处,藏着一座古典院落。不禁微微点头,怪道她出落得如此迷人的,原来,她住在这样一个灵秀的地方! 她下了车,也许到家了,她不再担心什么,微笑道:“走,进去喝杯茶。” “你,”他偏过头笑道:“不怕……” “怕啥子?”她拂然道,“不喝算了,天黑了,谢谢你了!” 他笑了,这个倔倔的满身辣味儿的丫头实在有味儿。他熄了火,走进去。她母亲尚坐在阶沿上等她回来做饭。她介绍两句便进了厨屋。江恒对幺婶笑笑,站在院中打量着,院子里用从小到大的长条石扣结成朵朵菊花。房屋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他惊讶地发现,他很熟悉这个典雅的院落,前世注定的,这是他岳母的住宅,他要娶这个小丫头做老婆。 思想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很微妙的东西,别人看不见,又无任何痕迹。一旦行动起来,他又犹豫了,年龄地位悬殊太大,他不能扭转几千年来门当户对的传统习俗,他踟踟躇躇,坐卧不宁,茶饭不香。对高丽娜渐渐淡了。一有空就骑上摩托到国营林场的大森林里打猎,为的是能看上她一眼,跟她说两句话。他不知道他竟那么迷恋她。可又一次看见她时,她身边多了个人。当时,他挑了一大挎猎物从狭谷里出来,拐过弯,见她正在山上打柴。他惊喜地上了她那边的山。她一见笑着迎了两步,可是看一眼身边的小伙子,收起笑,招呼一声又顾自砍柴。江恒脸色大变,低问:“他是谁?” 她看一眼那小伙,低声说:“周铁柱。” 她等于没回答。他便想办法支开她,见一铺柴禾离他们很远,叫她去抱来,免得一会儿忘记了。她知道他的用意,却不好不去抱,小心地拈荆挑刺地走下去。他就空审犯人似地审问周铁柱。周铁柱是外乡人,人生地不熟,本来就有些胆怯,见江恒一身军装,威风凛凛,知道不是等闲之辈,连连招认: “她、她五爷做的主。她五爷说,她妈有病,弟弟又小,不得过,让我上门帮她。我祖籍浙江,正想在这儿安个家,看她家房子多,她长相也还可以就答应了。” 江恒一听,火冒八丈,突然一脚,把他悬空踢倒在山坎下。咬牙道:“你、你这个无知无识的家伙!你算什么东西?她家房子多,她长相也还可以就答应了!如果她没房子长的丑,你就不答应了。撒泡尿自己照照,还想娶她……” 说话间,周铁柱咧牙咧嘴地爬了起来,他摔得不轻,横眉竖目的,却不敢妄动。江恒后悔脚下太用力,缓和地说:“看一个人相貌固然重要,但要紧的是看她的品德,看她对人生的态度!你说那样的话,不是轻视亵渎了她吗?你知不知道?她是我们公社模范通讯员,还发表了很多文学作品,是有名的才女!她还是大队团支书,她才十八岁……”说到这里,江恒心烦意乱地一皱眉,又大叫起来,震得山谷“嗡嗡”回响:“你想违犯婚姻法?破坏党的工作?我要见你们场长,把你遣回原籍!” 周铁柱再忍不住,一刀把一棵小松树斩断,“叽哩哇啦”南腔北调地叫起来:“不行就拉倒!还遣回原籍!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莫看我没做声儿,就以为我好欺负!好歹我也从浙江来到了这里!” 说完,又踢飞一块石头走了。 江恒一回头,发现易冬丽满脸通红地站在一棵树后。“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易冬丽早改变了对他的态度,有什么事儿,还主动找他拿主意。他余怒未消地指责她: “事先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一个外乡人,把你拐到河南卖了还不知道为什么?才十八岁就疯成这个样子?” 她无地自容地抱住树,两行泪水早淌了下来:“江部长,你晓得我的处境,我没有办法,我……” “我早该料到有这一手。”他自言自语,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她,沉声道:“还记得你说的话吗?‘如果只记得吃饭、胡混,还叫个人吗?不如托生为猪狗!’这句话鼓舞了多少人?如今,也鼓舞鼓舞你自己吧!你不能为一点点儿困难就草草地打发了自己、毁灭了自己!嗯?” 他含着微微的笑意激励地看着她。 她看他一眼,顺下了目光。少顷,抬起露出臂肘的胳膊擦干眼泪,缓缓抬起头,下巴微微扬起,眼睛一乜。 他舒心地长出一口气,赞道:“这就对了!爱莲,你才十八岁,如梦的年龄!好好地拚一拚吧!你不说你有几个同学考上了大学,你成绩那么好,却成了个泥巴腿子,你恨上天对你不公正吗?可是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前途、命运都是被自己把握着的!好好地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拚一拚!跟他们比试比试,他们上了大学,我们爱莲只读了一年高中,但不比你们弱!再说,”他低下头,肩上的猎枪晃了晃,“还有我呢?爱莲!还有我!” 那一惊非同小可,他不敢再犹豫,她条件如何,都无所谓了,他喜欢她,他有能力为她描绘更新更美的生活前景!他吸取教训,请公社妇联主任找高丽娜做工作。然后又请她到易冬丽家说媒。那时,正逢年关兑现,妇联主任前脚进大院,兑现工作组后脚就到了,催逼历年的口粮款。易冬丽含着泪请求缓些日子,她好借贷。为便利工作,兑现工作是全公社内的大、小队干部交换着进行的。他们不知道易冬丽的名气,她家又是全生产队欠资最多的户儿,所以毫不留情,竟至要动手扒房抱被。妇联主任见了,挺身而出,认下五佰块,不到半小时送到,余下的明年再说。人们以为妇联主任是来督促工作的,所以牙咬得特别紧,一见妇联主任出面拍胸,一个个面色通红,讪笑着要走。妇联主任本来对江恒就有些怀疑,留住了他们,自己抽身到林场打电话。果然,不出半个小时,江恒就到了。人们一见更是失了颜色。江恒现晃晃掏出伍佰块钱,给了妇联主任。妇联主任钦佩地点点头,转手递给了幺婶。幺婶接过去,就像接到一枚定时炸弹,看着女儿眼泪滚滚,她一定认为那是卖女钱! “大婶,”见状,妇联主任低声安慰,“先垫上,以后如果您觉得江部长不合适,再还给他。我看出来了,江部长是真心喜欢小易,跟原先的朋友已经退妥了。您放心,以后如有什么差错,您去找我,我负责!” 这件事儿就这样定了下来。过年时给她里里外外都换了新,米面油盐无所不至。看着他大把大把地花钱,又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反对。朋友力劝。领导找他谈话。社直干部、职工对他指指点点。他置之不理,依然故我地走自己的路,他从来不会让别人为他设计生活!哪里想到,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他一想起钟灿要挖他墙脚的话,想想他们蓬头大笑的情景,浑身的肌肉就绷紧了,等不到天亮就敲开了她的门。 屋里亮着灯,满屋呛人的煤油烟。易冬丽泪人儿一般。他心疼悔愧地凝视着她走拢来。她冷冷一笑,一下退开,疲惫地靠在书桌上,冷冷地说: “江恒,我告诉你,易冬丽不是你出钱买的媳妇!你以为你是我们的救世主,你有权左右我、控制我!我跟我同学探讨一下文学创作你都管着,有啥意思?你来了好,我正要告诉你,我不希罕你,没有你,我照样生活……”顿一顿,又道,“吃稀点儿、穿烂点儿,但我自由自在!趁早我们各走各的路!” 纵是撑船的肚腹听了也不由得不生气,什么话不好说,张口就提分手?江恒绷紧嘴巴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扭头盯着书架,一气之下说了那样的话,她也觉得过分,便不再说话。 江恒在屋里踱起步来,略跛的右腿使他一走一顿,但却形成了他独特的步伐,稳重而矫健,也难怪民兵们学他的样子!他走到尽头,便蓦地一个转身,动作迅捷犀利,像一个被战事烦扰的大将军。 当将军是他的理想,他在入伍的第一天,便在日记里写道:“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我要当将军!”第一次班务会一散他便来到图书室借书,他熟读古代兵书、研究现代战术、钻啃国外军事论著。雄心也罢,说野心也行,反正在自卫还击战前他已是全军最年轻的连级干部了。战斗中又晋升为正连、正营。韬略是在战争中发挥出来的,战前已为副连,则要靠他杰出的组织领导才能。“生而知之”固然不对,但我们不能否认天赋,庸人与伟人生来就是有区别的!话说回来,升为正营后,他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可是,一颗炮弹便毁了他的一切,他被健全的部队淘汰了。神奇的是,在他出入军人安置办时,腿竟迅速恢复,只显一点跛痕,被安排到家乡武装部当部长。 雨,一个劲儿地下,漏珠似的,竹林里一片“簌簌”声响。天亮了,煤油灯变得昏黄了。易冬丽靠在书桌上,低着头一动不动。江恒仍来回踱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进屋来,是定儿。江恒停下脚步笑望着他。 定儿冲到姐姐面前,气喘如牛:“姐,给我一点信笺儿,我要考试。” 易冬丽斜他一眼没做声。江恒走到书桌旁边,从成堆的书稿下抽出一沓递给他,问: “这么早?不还没吃饭吗?” “我们吃了点冷饭。要考试,来不及了。”定儿说,面向姐姐,“呸”地吐口唾沫,“看你那个鬼样子!还是大哥好。” 易冬丽身子一动要打他,他早已欢笑着跑了。易冬丽低下头,悄悄笑了。 看着姐弟俩,江恒不禁微微一笑,她还只是个大孩子哩,江恒,你怎能跟她一般见识?怎能惹她生气?他观察着她的神色,低声说:“爱莲,莫生气了,啊,你要理解我的心情……” “我理解,理解得很!”她打断他的话,“嫉妒狂,小心眼!我想过了,你条件好,我是个泥巴腿子,又生成一个犟脾气,我没有高丽娜那么温柔娴淑!你好好想想!” “我早想过了!如果你是高丽娜、李玉梅,我压根儿就不会在乎。可是,你是你,你是易冬丽!爱莲,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别人以为你高攀了我,其实,像你们这样的人哪把金钱地位看在眼里?别人对我唯命是从,千方百计地讨好我,而你……”他难堪地笑笑,“我知道,是我高攀了你……” “我晓得是我高攀了你!我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又道,“我要挑一个从长相、气质、学识、为人,都十分出色的姑娘做妻子。我终于找到了,我却忘记了,一个完美的人,自然也要求对方完美!这便是我的悲哀,我嫉妒的原因。钟灿有才华,而我近乎是个文盲。不过,爱莲,我发誓,我要超过他!在学识上也要超过他!” 她震撼地抬起头注视着他。 “不要负我,爱莲!”他几乎在哀求,“给我一点时间,我发誓要超过他,就一定能超过他!世界上没有我江恒做不到的事儿!答应我,给我一点时间!” “我真的就那么重要?”她幽幽地问。 “是的!”他肯定地回答。 她挣扎地摇摇头:“不,你只是心血来潮,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轻轻地坚定果断地说:“我今年二十八岁,早超过了做游戏的年龄,我自信我成熟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像你,爱莲,”他微微一笑,满面挚爱,“这么不懂事儿,张口分手,闭口分手!也不知道有多伤人心!” 她思索着,缓缓摇头,她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 “爱莲!”江恒苦笑着,伸手固定她拨郎鼓似的头。她移过目光,怯怯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长得实在好看,黑幽幽、水汪汪、清盈盈。看着这双眼睛,江恒心里不由一阵骚动,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轻抚她的眼睛、眉毛、鬓发,然后,把手放在她修长美好的脖颈上,无可奈何地叹息似地说:“我怎么做,你才能明白呢?小傻瓜?你太傻了,我把心掏出来给你,你也看不清是红的!” 她眼圈一红,小猫一样一下缩进他的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胸口。江恒心里又是一阵骚动,他抑制地缓缓出口长气。好半日,易冬丽才抬起头来:“我知道你真心待我,我知道。我虽然很傻,很倔,但我绝不是水性扬花之人,你该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敢放心。你不晓得,你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有多吸引人!”他拍拍她的头,“你这颗小脑袋总是高高地昂着,对什么事儿都好像不屑一顾。你不晓得,你一路走过,有好多人目送你,好多异性会为你倾倒,爱莲!” “你也是!” “我晓得。他们羡慕我的条件、地位。但是,我能把握住我自己。再说,我岁数大了,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再去重新寻找!”他说,显得异常忧虑,“而你才二十岁,正当青春,又是这样一个小尤物!” “你真笨!”她抬起睫毛,看他一下,又急忙顺下,“你不想想,像我这样一个人,认真起来……”她急忙停下,再说下去,就会伤害他,因为他瞧得起她,他喜欢她!她娇羞地动动身子,咕噜道:“还不放心!” 他知道她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却一点不生气,当事者迷,她永远不知道,她对他生命的价值,她不知道!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说: “拿出行动来给我看,我才放心!……嫁给我!”见她愕然羞怯的模样,脸一红,连忙补充,“当然,我们要先把亲事定下来,我们把门过了,行不行?” “过门?不,我还这么小?” “前年就在论婚嫁了,今年反而嫌小!”他温柔地取笑她,“你小,我会等你的,我等你长大!反正我也不急,我要设法调到政府部门。调出去后,我们再结婚。我想好了,你妈、你弟弟都离不开你,结婚后,你仍住在这里,摩托来去如风,节假日我就回来帮你。就到这间屋里住,”他扭头四顾,专注地双眸写满幸福、憧憬,“重新褙一遍,最好是刷涂料。把我家里的家具搬来,等拴儿定儿长大了,你再到我单位上住,家具就给拴儿。行不行?先把门过了,定下来再说!” “我妈说,借的那伍佰块钱就算过门的衣物钱,不用再过门了!”她嗫嚅道。 “那不算!我要好好接一桌客,正式订亲过门!再说,还有你大妈你五爷呢?过门是每门至亲都要去的,不然,以后怎么走动?” 她挣脱他的怀抱,坐到床沿上,深深地垂着头,蚊子哼似地说:“你去问我妈,我不知道!” “我当然要跟你妈商量,”他跨前一步,挺立在她的面前,固执地说:“但我首先要跟你商量!一会儿,你妈问你你要不答应,我就惨了,我要你现在就答应我!” “我答应你!”她终于抬起头,嘟着嘴儿撒娇地说,“但你要永远对我好,不准再对我发脾气!” 他发誓地举起右手。只觉一个东西在喉咙里滚动,他说不出话来,只屏息看着她。然后,蓦地一个转身走了出去。 <center></center><center>作者:文刂姥姥 回复日期:2008-8-10 23:50:37 </center> 二、痴男回味惊三魂 怨女动情应终身 自那日起,江恒便发觉钟灿魂不守舍:轮到他投弹,他站在前面不知干什么;瞄准时,不瞄三点,却爬在靶台上看着森林出神。江恒非常生气,常常训斥他。钟灿也不是软茬,起初扬眉瞪眼满不在乎,后来就顶撞起他来。更甚者,他竟闯进“幽微灵秀阁”。 军训进入实弹射击阶段,又遇雨天,那天江恒去取子弹,回来时,听到院子里发出愉悦的笑声,探头一看,见易冬丽指着一份报纸,“咯咯”地笑着。钟灿跟她头挨着头,看着她手指的地方笑得浑身打颤,连摩托的轰响都没听见。他冷着脸跨进大院。两人嘎然止笑。钟灿双手朝裤袋里一插,一耸肩。仅此一个动作,就令江恒气炸了肺。把子弹放进屋里跨出来。钟灿吹着口哨,已一步三摇地出了大门。他低骂一声“流氓”,冲进堂屋,从爱莲手里夺过报纸,过细寻看,他看见了钟灿的名字,看见了一首小诗。他拾起地上的几份报纸,咬牙道:“这样的流氓也配作诗!这样的口头语也是诗。”边骂边几下撕碎,尽力一扬,碎纸雪片似的满屋飞舞。 江恒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目光犀利得几乎穿透瓦片。瓦片的天光早暗了下来,雨点大了,房上一片声响。他听到院子里爱莲做家务的脚步声,他听到拴儿定儿放学了。他们在吃饭。他希望她能进来叫他,或者拴儿定儿。但是,没有一个人进来,他被晾在了那儿。细想那会儿自己的举动,就又悔又愧。他想自己起来吃,又拿不下脸来,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他们第一次相遇,他二十六,她才十八岁。在他眼里她是个十足的小娃娃,编着两条半长的辫子,土里土气地走进播音室。他很不在意地瞟她一眼,又继续跟播音员白强说笑。白强背着门,她直走到他面前他才发现,迅速放下翘着的腿,红着脸接过她递过来的两张信纸。 白强竟对这个小土包子有意!他感到好笑,两个指头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笑道:“看啥子?情书?” “广播稿,江部长。”她回答。眼底眉梢溢出不容人侵犯的傲岸。 他心里一动,已是停了敲击,由衷地赞道:“写稿子?行,不错!” 她脸一红:“随便玩玩,行啥子行?” “你可真能干啊!随便写写,就能播送,少见,确实少见。”他打趣道。这女孩子的模样使他极感兴趣,“没读书了?” “读不起。”她低下头,神色黯然,“怕学到的知识下了干饭,就自己学一学,挣扎挣扎。如果只记得吃饭、胡混,还叫个人吗?不如托生为猪狗!” 本是伤感的话,江恒听了却羞惭满面。不由认真地打量起她来,她虽然黑瘦土气,但个子很高,线条流畅;柳眉微颦,眼睛半乜,扑闪着倔傲、不屑的波光。她有种与她的那张娃娃脸极不相称的忧郁、悲哀。这是一个生活在逆境中又不肯屈服的姑娘,应是一尾雏凤,定有振翅高飞之时。 不久,江恒兼任了公社团委书记。在大队团支书会上,他又见到了她,他很高兴。休会时,他踱过去跟她找话说。她红着脸,客气冷漠地回答几句话后竟起身走了。他很窘,他这个天之骄子,第一次遭到异性的拒绝,在他不可一世的辉煌的篇页里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同时他更受其吸引。他想到了征服。快到年终了,他留下她写团委的总结,自己则在一边撰写武装部的总结。团委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很冷漠很戒备,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她异常犀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他的心。她一定听说了自己跟李玉梅的风流事件。再支持不住,逃似地回到家。女友高丽娜已为他做好了饭,见他回来,连忙端菜。 他火气十足地扔下稿纸,准备吃饭,想一想又停住了,对高丽娜说:“给那个山丫头端碗饭去,在团委办公室里写总结。”高丽娜问他是谁,他吼道:“还有谁?那个所谓的才女!” 高丽娜看他一眼,又继续端菜,细声细气地说:“是别人就可以端一碗去,她,绝对不行!” “为什么?”他震撼地问。 “那姑娘很有骨气,自尊心极强。有一次,我们银行的小李送她两套衣服。她长胖了,穿不得了,都还是大半新的,款式料子也都很时兴。她看一眼小李,一声不吭地走了。弄得小李好下不来台!连骂她不识抬举,说她妹妹想要她都没给,留着给她,却碰了一鼻子灰。给她端一碗去,是不是像打发叫化子?我喊她来跟我们一起吃。”江恒默许地看她一眼,尔后,沉思地在屋里踱步。高丽娜很快就转来了。“她不来,”她说,“她说写好后回家吃去。离那么远,等回去还饿坏的,她们粮食又不够吃,饥一顿饱一顿的,你去喊她。” “我喊什么喊?”他烦恼地说,“随她的便!她写半天,得半天工分,躲半天清闲!我们吃罢。” 高丽娜端起了碗,微笑着问他:“她顶撞了你?” 江恒低头吃饭,不答。高丽娜便不再问。吃完一碗饭,江恒吼道:“她竟听信了传闻,觉得我江恒是个流氓淫鬼!” “这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高丽娜微笑道。站起来给他盛饭。 “还能不生气?我江恒是什么人?”他阴冷地盯着墙壁。 “出了个李玉梅,这上上下下哪个不是这样看你?” 江恒“咚”地放下碗筷,双目喷火:“事实呢?” 高丽娜笑望着他,毫无责备之意,也不嫉妒,细声细气地说:“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说着,脸一红,“两个人的事儿,哪个能分个青红皂白?” 江恒看着她,许久,痛苦地长叹一声,掀开珠帘进了里间。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后来他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4点多钟,他记起易冬丽,慌忙来到团委办公室。易冬丽正抚额打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深深地颦着眉,正忍受着饥饿的煎熬。 “江书记,总结写好了,你看可以吗?”她说。有气无力地推过总结,又抚住了额。 他二话没说,跑到外面餐馆里炒了个肉丝,买了一碗饭端进来。她一看,再不管总结,背起挎包走了。气得他把一碗饭摔在总结上。 他不仅没征服她,反被她那份天生的傲骨征服了。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时瞟一眼满地的饭粒碗碴,眼前闪现出易冬丽疲惫饥饿的模样,赶紧扫了地,骑上摩托赶去。 冬天日短夜长,还未进山口,便暮色已临。易冬丽鼓足劲,加快了步伐。一阵摩托的轰响传来,她朝边上靠了靠,摩托却一下拦在她面前,她吃了一惊。 “走,我送你一截!”江恒阴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 “不,不,我自己走。”她惊慌失措地朝后退着。 “听着,”他仍不看她,“天要黑了,是我留你写总结的,出了事儿我爬不开。上来!” 他命令道。见她不动,回过头来,目光阴沉专注,还有一种让人动心的悲壮!她乖乖地坐进车斗。他扭身从后面盒子里拿出一袋奶油饼干、两个苹果,她低着头不接,他丢在她腿上。 “既然上了贼船,不妨再吃一点贼子的东西吧!江恒不是小人,没有放迷药,吃吧!” 他静坐着等她吃。她只得把苹果在衣服上揩一揩,细嚼慢咽。她确实饿坏了,逐渐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又撕开饼干袋。等她解了燃眉之急,他踏响了摩托。 “天要黑了,走吧,莫吃了!”他说。她果然捏住了袋口。看着这个骄傲得像个公主似的小丫头,此时变得如此柔顺听话,不禁微微一笑,说话很有些温柔了,“迎着风不能吃东西,好拉肚子。坐好了!” 摩托应声弹了出去。将进孟公湾时,她扭了扭身子叫他停车。他本想停下,想想他对自己的蔑视,就一咬牙,加大了油门。他要到村子里走一趟,专门给人看见。再则,他想看看她的家。终于,她急急地叫住了他,朝路边指了指。他好奇地左右打量,就着朦胧的月光,只见柳枝飘拂处,藏着一座古典院落。不禁微微点头,怪道她出落得如此迷人的,原来,她住在这样一个灵秀的地方! 她下了车,也许到家了,她不再担心什么,微笑道:“走,进去喝杯茶。” “你,”他偏过头笑道:“不怕……” “怕啥子?”她拂然道,“不喝算了,天黑了,谢谢你了!” 他笑了,这个倔倔的满身辣味儿的丫头实在有味儿。他熄了火,走进去。她母亲尚坐在阶沿上等她回来做饭。她介绍两句便进了厨屋。江恒对幺婶笑笑,站在院中打量着,院子里用从小到大的长条石扣结成朵朵菊花。房屋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他惊讶地发现,他很熟悉这个典雅的院落,前世注定的,这是他岳母的住宅,他要娶这个小丫头做老婆。 思想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很微妙的东西,别人看不见,又无任何痕迹。一旦行动起来,他又犹豫了,年龄地位悬殊太大,他不能扭转几千年来门当户对的传统习俗,他踟踟躇躇,坐卧不宁,茶饭不香。对高丽娜渐渐淡了。一有空就骑上摩托到国营林场的大森林里打猎,为的是能看上她一眼,跟她说两句话。他不知道他竟那么迷恋她。可又一次看见她时,她身边多了个人。当时,他挑了一大挎猎物从狭谷里出来,拐过弯,见她正在山上打柴。他惊喜地上了她那边的山。她一见笑着迎了两步,可是看一眼身边的小伙子,收起笑,招呼一声又顾自砍柴。江恒脸色大变,低问:“他是谁?” 她看一眼那小伙,低声说:“周铁柱。” 她等于没回答。他便想办法支开她,见一铺柴禾离他们很远,叫她去抱来,免得一会儿忘记了。她知道他的用意,却不好不去抱,小心地拈荆挑刺地走下去。他就空审犯人似地审问周铁柱。周铁柱是外乡人,人生地不熟,本来就有些胆怯,见江恒一身军装,威风凛凛,知道不是等闲之辈,连连招认: “她、她五爷做的主。她五爷说,她妈有病,弟弟又小,不得过,让我上门帮她。我祖籍浙江,正想在这儿安个家,看她家房子多,她长相也还可以就答应了。” 江恒一听,火冒八丈,突然一脚,把他悬空踢倒在山坎下。咬牙道:“你、你这个无知无识的家伙!你算什么东西?她家房子多,她长相也还可以就答应了!如果她没房子长的丑,你就不答应了。撒泡尿自己照照,还想娶她……” 说话间,周铁柱咧牙咧嘴地爬了起来,他摔得不轻,横眉竖目的,却不敢妄动。江恒后悔脚下太用力,缓和地说:“看一个人相貌固然重要,但要紧的是看她的品德,看她对人生的态度!你说那样的话,不是轻视亵渎了她吗?你知不知道?她是我们公社模范通讯员,还发表了很多文学作品,是有名的才女!她还是大队团支书,她才十八岁……”说到这里,江恒心烦意乱地一皱眉,又大叫起来,震得山谷“嗡嗡”回响:“你想违犯婚姻法?破坏党的工作?我要见你们场长,把你遣回原籍!” 周铁柱再忍不住,一刀把一棵小松树斩断,“叽哩哇啦”南腔北调地叫起来:“不行就拉倒!还遣回原籍!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莫看我没做声儿,就以为我好欺负!好歹我也从浙江来到了这里!” 说完,又踢飞一块石头走了。 江恒一回头,发现易冬丽满脸通红地站在一棵树后。“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易冬丽早改变了对他的态度,有什么事儿,还主动找他拿主意。他余怒未消地指责她: “事先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一个外乡人,把你拐到河南卖了还不知道为什么?才十八岁就疯成这个样子?” 她无地自容地抱住树,两行泪水早淌了下来:“江部长,你晓得我的处境,我没有办法,我……” “我早该料到有这一手。”他自言自语,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她,沉声道:“还记得你说的话吗?‘如果只记得吃饭、胡混,还叫个人吗?不如托生为猪狗!’这句话鼓舞了多少人?如今,也鼓舞鼓舞你自己吧!你不能为一点点儿困难就草草地打发了自己、毁灭了自己!嗯?” 他含着微微的笑意激励地看着她。 她看他一眼,顺下了目光。少顷,抬起露出臂肘的胳膊擦干眼泪,缓缓抬起头,下巴微微扬起,眼睛一乜。 他舒心地长出一口气,赞道:“这就对了!爱莲,你才十八岁,如梦的年龄!好好地拚一拚吧!你不说你有几个同学考上了大学,你成绩那么好,却成了个泥巴腿子,你恨上天对你不公正吗?可是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前途、命运都是被自己把握着的!好好地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拚一拚!跟他们比试比试,他们上了大学,我们爱莲只读了一年高中,但不比你们弱!再说,”他低下头,肩上的猎枪晃了晃,“还有我呢?爱莲!还有我!” 那一惊非同小可,他不敢再犹豫,她条件如何,都无所谓了,他喜欢她,他有能力为她描绘更新更美的生活前景!他吸取教训,请公社妇联主任找高丽娜做工作。然后又请她到易冬丽家说媒。那时,正逢年关兑现,妇联主任前脚进大院,兑现工作组后脚就到了,催逼历年的口粮款。易冬丽含着泪请求缓些日子,她好借贷。为便利工作,兑现工作是全公社内的大、小队干部交换着进行的。他们不知道易冬丽的名气,她家又是全生产队欠资最多的户儿,所以毫不留情,竟至要动手扒房抱被。妇联主任见了,挺身而出,认下五佰块,不到半小时送到,余下的明年再说。人们以为妇联主任是来督促工作的,所以牙咬得特别紧,一见妇联主任出面拍胸,一个个面色通红,讪笑着要走。妇联主任本来对江恒就有些怀疑,留住了他们,自己抽身到林场打电话。果然,不出半个小时,江恒就到了。人们一见更是失了颜色。江恒现晃晃掏出伍佰块钱,给了妇联主任。妇联主任钦佩地点点头,转手递给了幺婶。幺婶接过去,就像接到一枚定时炸弹,看着女儿眼泪滚滚,她一定认为那是卖女钱! “大婶,”见状,妇联主任低声安慰,“先垫上,以后如果您觉得江部长不合适,再还给他。我看出来了,江部长是真心喜欢小易,跟原先的朋友已经退妥了。您放心,以后如有什么差错,您去找我,我负责!” 这件事儿就这样定了下来。过年时给她里里外外都换了新,米面油盐无所不至。看着他大把大把地花钱,又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反对。朋友力劝。领导找他谈话。社直干部、职工对他指指点点。他置之不理,依然故我地走自己的路,他从来不会让别人为他设计生活!哪里想到,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他一想起钟灿要挖他墙脚的话,想想他们蓬头大笑的情景,浑身的肌肉就绷紧了,等不到天亮就敲开了她的门。 屋里亮着灯,满屋呛人的煤油烟。易冬丽泪人儿一般。他心疼悔愧地凝视着她走拢来。她冷冷一笑,一下退开,疲惫地靠在书桌上,冷冷地说: “江恒,我告诉你,易冬丽不是你出钱买的媳妇!你以为你是我们的救世主,你有权左右我、控制我!我跟我同学探讨一下文学创作你都管着,有啥意思?你来了好,我正要告诉你,我不希罕你,没有你,我照样生活……”顿一顿,又道,“吃稀点儿、穿烂点儿,但我自由自在!趁早我们各走各的路!” 纵是撑船的肚腹听了也不由得不生气,什么话不好说,张口就提分手?江恒绷紧嘴巴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扭头盯着书架,一气之下说了那样的话,她也觉得过分,便不再说话。 江恒在屋里踱起步来,略跛的右腿使他一走一顿,但却形成了他独特的步伐,稳重而矫健,也难怪民兵们学他的样子!他走到尽头,便蓦地一个转身,动作迅捷犀利,像一个被战事烦扰的大将军。 当将军是他的理想,他在入伍的第一天,便在日记里写道:“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我要当将军!”第一次班务会一散他便来到图书室借书,他熟读古代兵书、研究现代战术、钻啃国外军事论著。雄心也罢,说野心也行,反正在自卫还击战前他已是全军最年轻的连级干部了。战斗中又晋升为正连、正营。韬略是在战争中发挥出来的,战前已为副连,则要靠他杰出的组织领导才能。“生而知之”固然不对,但我们不能否认天赋,庸人与伟人生来就是有区别的!话说回来,升为正营后,他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可是,一颗炮弹便毁了他的一切,他被健全的部队淘汰了。神奇的是,在他出入军人安置办时,腿竟迅速恢复,只显一点跛痕,被安排到家乡武装部当部长。 雨,一个劲儿地下,漏珠似的,竹林里一片“簌簌”声响。天亮了,煤油灯变得昏黄了。易冬丽靠在书桌上,低着头一动不动。江恒仍来回踱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进屋来,是定儿。江恒停下脚步笑望着他。 定儿冲到姐姐面前,气喘如牛:“姐,给我一点信笺儿,我要考试。” 易冬丽斜他一眼没做声。江恒走到书桌旁边,从成堆的书稿下抽出一沓递给他,问: “这么早?不还没吃饭吗?” “我们吃了点冷饭。要考试,来不及了。”定儿说,面向姐姐,“呸”地吐口唾沫,“看你那个鬼样子!还是大哥好。” 易冬丽身子一动要打他,他早已欢笑着跑了。易冬丽低下头,悄悄笑了。 看着姐弟俩,江恒不禁微微一笑,她还只是个大孩子哩,江恒,你怎能跟她一般见识?怎能惹她生气?他观察着她的神色,低声说:“爱莲,莫生气了,啊,你要理解我的心情……” “我理解,理解得很!”她打断他的话,“嫉妒狂,小心眼!我想过了,你条件好,我是个泥巴腿子,又生成一个犟脾气,我没有高丽娜那么温柔娴淑!你好好想想!” “我早想过了!如果你是高丽娜、李玉梅,我压根儿就不会在乎。可是,你是你,你是易冬丽!爱莲,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别人以为你高攀了我,其实,像你们这样的人哪把金钱地位看在眼里?别人对我唯命是从,千方百计地讨好我,而你……”他难堪地笑笑,“我知道,是我高攀了你……” “我晓得是我高攀了你!我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又道,“我要挑一个从长相、气质、学识、为人,都十分出色的姑娘做妻子。我终于找到了,我却忘记了,一个完美的人,自然也要求对方完美!这便是我的悲哀,我嫉妒的原因。钟灿有才华,而我近乎是个文盲。不过,爱莲,我发誓,我要超过他!在学识上也要超过他!” 她震撼地抬起头注视着他。 “不要负我,爱莲!”他几乎在哀求,“给我一点时间,我发誓要超过他,就一定能超过他!世界上没有我江恒做不到的事儿!答应我,给我一点时间!” “我真的就那么重要?”她幽幽地问。 “是的!”他肯定地回答。 她挣扎地摇摇头:“不,你只是心血来潮,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轻轻地坚定果断地说:“我今年二十八岁,早超过了做游戏的年龄,我自信我成熟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像你,爱莲,”他微微一笑,满面挚爱,“这么不懂事儿,张口分手,闭口分手!也不知道有多伤人心!” 她思索着,缓缓摇头,她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 “爱莲!”江恒苦笑着,伸手固定她拨郎鼓似的头。她移过目光,怯怯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长得实在好看,黑幽幽、水汪汪、清盈盈。看着这双眼睛,江恒心里不由一阵骚动,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轻抚她的眼睛、眉毛、鬓发,然后,把手放在她修长美好的脖颈上,无可奈何地叹息似地说:“我怎么做,你才能明白呢?小傻瓜?你太傻了,我把心掏出来给你,你也看不清是红的!” 她眼圈一红,小猫一样一下缩进他的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胸口。江恒心里又是一阵骚动,他抑制地缓缓出口长气。好半日,易冬丽才抬起头来:“我知道你真心待我,我知道。我虽然很傻,很倔,但我绝不是水性扬花之人,你该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敢放心。你不晓得,你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有多吸引人!”他拍拍她的头,“你这颗小脑袋总是高高地昂着,对什么事儿都好像不屑一顾。你不晓得,你一路走过,有好多人目送你,好多异性会为你倾倒,爱莲!” “你也是!” “我晓得。他们羡慕我的条件、地位。但是,我能把握住我自己。再说,我岁数大了,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再去重新寻找!”他说,显得异常忧虑,“而你才二十岁,正当青春,又是这样一个小尤物!” “你真笨!”她抬起睫毛,看他一下,又急忙顺下,“你不想想,像我这样一个人,认真起来……”她急忙停下,再说下去,就会伤害他,因为他瞧得起她,他喜欢她!她娇羞地动动身子,咕噜道:“还不放心!” 他知道她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却一点不生气,当事者迷,她永远不知道,她对他生命的价值,她不知道!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说: “拿出行动来给我看,我才放心!……嫁给我!”见她愕然羞怯的模样,脸一红,连忙补充,“当然,我们要先把亲事定下来,我们把门过了,行不行?” “过门?不,我还这么小?” “前年就在论婚嫁了,今年反而嫌小!”他温柔地取笑她,“你小,我会等你的,我等你长大!反正我也不急,我要设法调到政府部门。调出去后,我们再结婚。我想好了,你妈、你弟弟都离不开你,结婚后,你仍住在这里,摩托来去如风,节假日我就回来帮你。就到这间屋里住,”他扭头四顾,专注地双眸写满幸福、憧憬,“重新褙一遍,最好是刷涂料。把我家里的家具搬来,等拴儿定儿长大了,你再到我单位上住,家具就给拴儿。行不行?先把门过了,定下来再说!” “我妈说,借的那伍佰块钱就算过门的衣物钱,不用再过门了!”她嗫嚅道。 “那不算!我要好好接一桌客,正式订亲过门!再说,还有你大妈你五爷呢?过门是每门至亲都要去的,不然,以后怎么走动?” 她挣脱他的怀抱,坐到床沿上,深深地垂着头,蚊子哼似地说:“你去问我妈,我不知道!” “我当然要跟你妈商量,”他跨前一步,挺立在她的面前,固执地说:“但我首先要跟你商量!一会儿,你妈问你你要不答应,我就惨了,我要你现在就答应我!” “我答应你!”她终于抬起头,嘟着嘴儿撒娇地说,“但你要永远对我好,不准再对我发脾气!” 他发誓地举起右手。只觉一个东西在喉咙里滚动,他说不出话来,只屏息看着她。然后,蓦地一个转身走了出去。 三、弄神鬼,巧中生巧 叹人生,悲上加悲 江恒载着易冬丽,伴着起床号来到一连居住的屋子前。民兵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李波正在刷牙,见江恒走近,连忙漱口。江恒很信任李波,他托他上下操带好一应器械,不要丢失了。还要他协助老部长,他出去两天就回来。李波问他到哪里去,他说: “我们决定把亲事定下来,到县城给爱莲买东西去!” 李波下意识地瞟一眼屋里,笑道:“你们要过门了,恭喜恭喜!” “劳驾你了,李波。特别是器械,一定要带好,不要丢失了。我走了!”江恒对他点点头,跨上摩托车。易冬丽正坐在车斗里,戴着头盔。江恒对她说句什么,走了。 钟灿正在屋里洗脸,外面的话他都听见了,拿着毛巾愣在了那里。他的卷发湿漉漉的,面容越发白皙细嫩,很男性的嘴唇,却像少女一样红红润润。无论长相、身材他都称得上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集合号吹响了,民兵们奔出屋去。李波不见钟灿,一回头,见地铺上隆起一个人形,就跪在地铺上,掀开他的被子。 “起来了又跑去睡!”见钟灿失魂落鬼的样子,暗叹一声又道,“莫做白日梦了,人家就要过门了。同时,你这个样子还痴心妄想!” 李波的话激怒了钟灿,“呼”地坐起来,一掌把他击倒在人行道上,吼道:“我哪个样子?哪个样子?我痴啥心妄啥想?” 李波站起来,拍拍灰,恻然地说:“我晓得你一直想着她,但你为什么不赶在江恒之前来找她呢?我说过多少遍,你不听!你看人家江部长,她没有工作,没有商品粮户口,家里又困难,人家一点儿都不嫌弃!这次进山,一下就驮来两百斤米、一箱子机器面,你不是没看见。唉,就说人家真喜欢你,谈那么长时间了,也不能为你分手啊!你想开些,就只当没碰到她!” “谈那么长时间就不能分手了?好多人有几个孩子了,还是离婚了的!”他顺下眼睛,“我不说我要跟她谈,我有自知之明!” 李波愤然道:“凡是离婚的都是不成器的!要离婚?开始为什么结婚?” 钟灿瞪圆了眼睛反驳:“很多人选对象都只看外表,结婚后,才知道选错了,成天打闹,甚至分居,像这样怎么办?分居一辈子?” “那就需要忍让,互相忍让!过去的人结婚之前见都没见过,人家不照样生儿育女过日子?有始有终,一竿子到底才是正儿巴经的人!” “我不跟你说!不跟你说!老思想!”钟灿烦躁地连连挥手,“咕咚”一声躺倒,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李波冷静下来,才记起集合了,跌脚催促:“快起来!快点!要晚了!” “我不去,”钟灿在被子里说,“给我请个假,就说我病了。冷面罗刹似的,把我憋死了。他走两天,我要玩两天。给我请个假!” 李波知道拿他没办法,只得说:“那你好好躺着,不要到处乱跑,叫老部长看见了告了你就有你吃的!”说罢,奔出屋去。 钟灿伸出头,看着瓦片长叹一声,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 他们是高中同学,上高中那年,他才十五岁,可已是单单细细、标标致致的小伙了。他生性快乐,爱好广泛,学校里什么活动都少不了他。同时,打架斗殴、偷瓜摘果、戏弄女生,无恶不做。作业除语文、地理、历史之外,门门功课照抄,也不避讳,嘻嘻哈哈的,老师同学却个个喜欢他。只有她,班上的学习委员易冬丽一直讨厌他,又口齿锋利,常常影射他哗众取宠,骂他是混世魔王。见鬼!他不仅不恨她,还有些怕她。他的一腔怒火,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捂在被子里就着电筒在日记里发泄: “她瘦得像苞谷杆,头发像枯草,穿的衣服——哇,是个十足的叫化子!一双清亮清亮的眼睛却冷风嗖嗖,冰天雪地,企图叫你不寒而栗!嘿,傲什么!” 再仔细端详,又痛改前非,赞道:“我注意到,当她跟同学们说笑时,眼中便春风浩荡,冰雪消融,满池春水涌荡着,涌荡着,几乎溢出眼眶。哇!好一个绝美的境界!” 情窦初开的少男心中正孕育着一颗坯芽,他喜欢看她那双聪颖的大眼睛,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傲劲儿。他找机会跟她说话、找机会讨她的好。他越这样,她越是讨厌他。后来,通过一件小事儿,她才彻底扭转了对他的看法。 那天晚上全校看电影,放映的是《上甘岭》。同年级的两个男生,对他们班上的丁英指指点点,又拣石子掷她。丁英陡地站起来,四处寻看,漂亮的小脸气得通红。她挡住了后面同学的视线,都哄叫起来。钟灿感到很好玩,也拣石子投她,逼她再站起来亮相。丁英吃一堑长一智,小石子刚落到身上,便蓦地回头。钟灿早已正襟危坐。她扭过头,他又从地上摸起石子,正要掷时,见一双眼睛正恶恨恨地瞪着他,是易冬丽。他脸一红,悄悄丢掉石子。 电影放完后,同学们搬着凳子成群结队地朝回走。路边厕所里陡地传出女子的惊叫声,丁英跟一个女同学提着裤子跑出来。钟灿知道问题出在后面的矮墙上,撩开长腿奔过去。他不是想逞英雄,只是出于义愤、出于本能。他绕到后面,见两个人正狼狈逃窜,不由气歪了脸。赶上去,一把抓住一个,另一个一见,回过身来。钟灿拿出平时打架斗殴的本领,一人对付两人打起来。老师同学围住了他们,过细一看,原来是那会儿用石子投丁英的那两个男生。 他们继续朝回走,同学们七嘴八舌夸钟灿见义勇为。易冬丽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一下,笑道:“狐朋狗党的,做做样子罢了。” 钟灿正自生气,一听大怒:“我跟他们是狐朋狗党?我有这么下流?狗眼看人低!” 她被噎得干瞪眼。第二天,主动找他道歉。钟灿又恢复了他本来面目,嘻嘻笑道:“你骂得很对,我跟他们是狐朋狗党。其实,我心里比他们还下流哩!只是没在行动上表现出来罢了!” “不要这么嬉皮笑脸的行不行?流氓一样!讨厌!”易冬丽骂道,回头就走,脸红得像鸡冠。 钟灿一把拉住她,陪笑道:“我是开玩笑的!我喜欢开玩笑,莫又生气了!” 她瞅着他笑了,他也笑了。 打那以后,她便不再小觑他了,对他嘻嘻哈哈口无遮拦的习性已习以为常。那时,还没分文、理科,他们都喜欢文科,都喜欢看课外书籍。他们常常在一起探讨课中难题、交换对课外书的看法、比赛背唐诗宋词。渐渐地同学们在他们背后指点起来,有人还当面取笑。他们拉开了距离,可在没人的时候,四目相凝,久久难分。 他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天,她父亲惨遭噩运,她卷起了铺盖,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校门。老师同学们流着泪送了她好远。他躲在一个角落里,他连送她的勇气都没有,后悔了好长时间。踏入社会后,他曾想进山找她。可是,一别无音,他不知道她的确切地址,又不知道她情况如何,如果她因为家庭困难已为人妇,或者变成一个平庸邋遢的山姑怎么办?哪里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东篱”!又找了个顶天立地充满男儿气概的脱产干部,马上就要过门了。他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一向嘻嘻哈哈调皮捣蛋的钟灿突然间长大了,郁郁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挂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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