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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布达拉宫,我心如一面湖水,表面上平静,湖底却是暗流激荡。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宫殿,站在红宫之巅,可以俯视整个日光城拉萨。那些虔诚的信徒从四面八方而来,围绕着白宫旋转。天空中弥漫着铅色云,风雨飘渺。当年六世蛰伏于红宫的时候,是不是看到的是同样的天空?从布达拉宫建成日始,有多少个喇嘛从红山下的第一个台阶慢慢地走上来?当他们拉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在白墙上艰难地前行的时候,谁又能够看到他们在漫长岁月里孤独的留白?黄昏的时候,重重的宫门戛然而合,早晨的时候,又是谁把它们缓缓地打开,让东方的第一缕阳光抚摸着年轻的面容与不老的情怀?为什么能够做这里当然的主人,却无法做自己真实灵魂的主人?这到底是六世的迷惑,还是他故意上演给人们的莫莫莫与错错错!身后的锁已经开始生锈,石阶上也开始满布青苔,而他那一颗热情奔放的心,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把自己锁在一本本泛黄的书籍里,做着与世俗完全相反的梦想。红宫里存放着所有圆寂达赖的灵塔,而唯独没有六世的栖息之所,其实,布达拉宫在等待着他回来,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情归何处。东方有错,西方有湖。哪一个方向才是他开始的地方,哪一个方向才是他终结的归宿?不灭的轮回依旧寻着寂寞的时差旋转,却又彷佛倒流着逝去的光阴与微笑着的前生或来世。 走在广袤的佛土净地上,不能不心生敬畏。灵魂可以很高很高,高过雄伟庄严的雪山,也可以很小很小,小如含在手中的玛尼石。玛尼石上刻着宏博的六字真言,漫撒于雪域的每一个角落。这些都是一个个灵魂的呼喊,向着深邃的天宇,也向着广阔的草原与清澈的湖泊。那个索书的女子曾经在拉萨河边呆上一天,为自己的舞蹈寻求魂魄。无论是什么艺术,总能在这里找到强烈的共鸣。而我只能寄情于文字,从哪些神秘的符号里寻找夜间萤火般的一丝光亮。但是艺术能反射出一滴澈水之光吗,能够品察到玛吉阿米眼泪的滋味吗?能够发掘出仓央嘉措一次微妙的心跳吗?我们重演历史是为了超度别人还是拯救自己?如果是为了超度别人的话,那就把我们艺术中所有的美回向给众生,如果是为了拯救自己的话,那就把我们艺术中所有的善回向给一切一切的冤情债主吧。几十年来,一路风雨,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没有故乡,我把月亮当做故乡,把月光当做乡愁。然而奇怪的是,在雪域高原上,即使飘着绵绵细雨,我心里也一直有一轮圆月,在那美丽的东山顶上。而我依旧是那个把前人的诗句默默背诵的寂寞少年。 布达拉宫广场上的旗帜,像插在了我的心里,使我能够安心地向一个个湖边走。在这里,他们叫湖为错。一个个美丽的错散布在高原上,像大地的眸子。西藏的江南在林芝工部,巴松措、钟错与新错,围成世外桃源,湖水清澈见底,雪山若隐若现,而近处的森林藏着几间别墅,推开早晨的窗子,可以听见鸟之嘤鸣,也可以看见一层层的云山白雾。也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够萌生出诗意的种子。我不知道仓央嘉措有没有来过这里,而他最疼爱的玛吉阿米于琼卓嘎出生在这里。于琼卓嘎能歌善舞,这是工部赐予她的天赋。她深受奴隶主的压迫,一路流亡到了拉萨,在小酒馆中结识了改了名字的仓央嘉措,从此,六世达赖把他当做了最心心相印的人。誓言刻在玛尼石上,放在拉萨河里,任时光流水的打磨。当仓央嘉措被蒙古拉藏汗押解给康熙皇帝的时候,得到消息的于琼卓嘎一路追赶,在茫茫的青海湖边,六世达赖自沉于斯湖,于琼卓嘎悲痛欲绝,绕着茫茫的青海湖,像所有的黄教信徒膜拜布达拉宫一样,寻找最后爱情的信仰。她在暴风雨中一遍遍地呼唤着六世的名字,而六世不能作答,也不能用他优美的文字作答。一个生长在巴松措的美丽少女,从此凋谢在异乡。百年后,巴松措的湖畔,堆满了玛尼石,挂满了迎风飘扬的经幡,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写上于琼卓嘎的名字,我不认知这些字。在这里,人人都祈求来世,自己的来世,很难让他们超度一个高贵的别魂。沿着山上被林荫遮蔽的小路,漫山遍野的经幡等待着我们去辨别,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玛吉阿米的灵魂。如果有一个写着于琼卓嘎的名字,我必定是面前泪流满面的一个。 布达拉宫最豪华的是五世达赖的灵塔,修建它时足足用了3721公斤黄金。而六世什么也没有留下,他只活在人们的心里。在佛土净地,几乎人人都会传唱六世的情歌。纯朴的藏民原谅六世的越轨犯戒,反而喜欢他的多情。他们一致认定仓央嘉措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身。拉藏汗与康熙大帝后来又立了两个六世达赖,但始终没有得到藏民以及僧侣的认可。在雪域高原上,人们对仓央嘉措的敬重甚至超过了五世达赖。当仓央嘉措从布达拉宫被拉藏汗解押往北京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信徒聚集在布达拉宫广场,奔走号呼拯救他们心中最崇敬的活佛,使得拉藏汗率领的蒙古骑兵不能前行。押解的队伍经过哲蚌寺的时候,数千多名僧俗奔涌出来,顾不上清规戒律,把六世达赖解救出来。老羞成怒的拉藏汗扬言要血洗哲蚌寺,哲蚌寺的僧侣们也做好了浴血奋战到底的准备,而在那个风紧的黄昏,年仅23岁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一个人从容地从哲蚌寺走出,身后是数千名长跪悲泣的僧侣与俗民。他把自己交给了拉藏汗,却把一场血雨腥风化解在苍茫的高原之上。在他临走的的时候,他给心爱的于琼卓嘎写下了最后一首情诗,并让布达拉宫的贵族僧侣盖丹送给卓嘎。“我这短短的一生,有幸得到你的爱情,不知来生少年时,能不能再次相逢?”据说盖丹悲戚得不能出声,不知道玛吉阿米收到这首手书情诗的时候,应该是怎样的心情? 循着六世的足迹,我也来到了青海湖。湖水清澈如许,岸边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远处的雪山依然默立。我躺在岸边,仰望着天上的白云,聆听着海鸥的鸣叫。也许我身下的土地,就是六世走过的地方,就是于琼卓嘎悲痛欲绝的地方。今天,他静静地托着我的身躯,让我感悟着两个崇高而孤独的灵魂。那个索书的女子是西北非常有名的舞蹈编剧,她正在编一个关于仓央嘉措的舞剧,她把仓央嘉措的最后的结局说给我听:仓央嘉措在押解的路上,经过青海湖的时候,自沉湖底,过了一段时间,两只海鸥飞翔在湖面上。我告诉她千万不要苑囿于汉人的思维,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非得留一个化蝶式善意的尾巴。悲剧就是悲剧。我倒希望在故事的最后,看到玛吉阿米踉跄的身影与悲怆的歌声。 2009-7-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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